他想起曾经无意间瞥见,那把鲁格P08的手柄上刻着G.温克尔曼。
那个G是……格蕾塔?
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仿佛被一只又湿又凉的手抓住了。
一直到吃过晚饭,这种感觉也没消退。就连说话的兴致也变得黯淡,一直聊些有的没的,最后竟无话可说。
为了不冷场,盛锐指着桌上的书没话找话:“那是意大利语词典?”
祁寒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是的。”因为打算占领欧洲,德国在军队中发行了各种教材,供士兵学习外语。这本词典是他被派驻意大利时得到的。
“可以翻翻吗?”
得到祁寒的许可,他打开那本书。印得很精致,左栏是插图和意大利文单词,右栏对应着长长的德文释义和例句。
他并不是真的想看,一页一页潦草翻过。
一边懊恼地想着不如干脆告辞,回去睡觉好了。一边又舍不得,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和祁寒像这样相处的时间并不会太多。
无意中看见里面夹着一张稿纸,上面是一幅铅笔画。看着有点眼熟。在大脑中稍一搜索,他记起这是《佛罗伦萨抄本》里的一幅图,描绘的是阿兹特克活人祭祀的场景:一个青年男子仰躺在祭祀石上,执刀祭司正把利刃高高举起。
“这是你临摹的么?”盛锐问。
“嗯。”
“对阿兹特克感兴趣?”
“也许吧。”祁寒略微思索了一下,“有时候我会觉得,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献祭。被生下来,就是为了做成某件事。”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
又没话了。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着。一只飞虫剥剥啄啄地扑打着灯罩,像一个人徒劳地敲打着一面墙。
盛锐站起来:“我去睡觉了,晚安。”
“晚安。”
说是睡觉,真的钻进被子里,困意却又上不来。
盛锐开始数绵羊,数了没几只就变成了盯着屋顶发呆。意识到这样无法让自己入睡,他翻了个身紧贴墙壁。
现在已经入夜,周围愈发安静,那厢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聆听着祁寒一举一动的时间里,他慢慢阖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一片琉璃般澄明的广阔水域。水面上一座座栉比鳞次的宫阙与花园,似湖心漂浮的楼船。
他在街道上行走。梦中特有的全知全能之感使他知道,这里是阿兹特克的都城,特诺奇蒂特兰。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但梦中的身体自有主张,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一座神殿前。
神殿广场中央耸立着入云的高台,漫长陡峭的阶梯一直通向顶端的梯形金字塔。那是阿兹特克人的太阳神庙。
踏上阶梯,向前仰望,这条道路上布满斑驳的暗红痕迹,是以前的献祭者们早已凝固的血。一步一步,他接近了高台顶端。一位新的献祭者已经仰躺在金字塔前的祭祀石上,赤祼的身躯撒满鲜花。四个头戴羽毛冠饰、衣着繁丽的祭司按住献祭者的四肢,使他的胸膛顺应着石面的弧度舒展开。
盛锐看不到献祭者的面容,但却清楚地知道,那是祁寒。
手中蓦然出现一枚鱼形黑曜石锋刃,有着宝剑般尖锐的顶端。他自己就是执刀的祭司,要用这件利器剖开祁寒的胸腔,摘取心脏献给太阳战神。
刺眼的阳光如灼热的吻洒落在他身上,空气中有着奇妙而残酷的馥郁芳香。术士们在他周围跳起神秘的舞蹈,唱着纳瓦语歌谣,为献祭者指引神之国度的大门。执刀祭司面朝太阳,向烈日与战火之神惠茨洛珀赫特里祝颂古老的祷词,愿万物永生,宇宙不灭。
祝祷完毕,他向祭祀石走去。祁寒的面容渐渐清晰,他心中的痛苦也渐渐深重。冥冥中仿若有人告知:这是他和他命中注定的一刻,他们谁也逃不开。
祁寒的眼神很空洞。他的视线穿越眼前的一切,凝视着某个遥远的、肉眼不可见的未知之地。而对于这具身体将要承受的一切,他似浑然无知,又似毫不在意。
刀锋落下的刹那,梦境倏然变换。阳光不知何时幻化为温柔的月光,照耀着宛如仙境的泉林。祁寒赤祼的身躯仰躺在鲜花和溪流之中,像沉睡的恩底弥翁,胸膛上插着黑曜石锋刃。他的心脏如一枚熟透的果实离开了枝头,来到盛锐的掌上。它燃烧着,变得越来越轻,最终飞升向天空,回归元初,与太阳相聚。而他原本空洞的眼神忽在这一刻灵动起来。眸如深潭,照映着整个宇宙的星光。
盛锐急切地捧住他的脸,想追问一句话。
但已经迟了。他眼中的星芒骤然黯去。同一个瞬间,整个宇宙也消失不见。盛锐只觉自己的胸口传来剧痛,好像心脏在被人生生地撕扯。
这疼痛太过真实,他浑身一震,陡然醒转。
睁开眼睛,入睡前看到的墙壁映入眼中。祁寒似乎准备睡了,他听见那厢的木板床发出几声咿呀的轻响,像江南小镇摇橹的渔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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