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已然失效。还未开始,已经结束。
寒气从地上升起来,浸透了衣袖,湿漉漉的冷。李敢慢慢的握紧了拳头,低沉却清楚的说:“我不想要你。”
伤人的话要说出口,竟然如此容易。声线清清楚楚,极为平常。喉头微微作响,舌头一滚话语就如同流水一般滑出来。霍去病的手臂在那一刻因为痉挛而收紧,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我不想要你。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场自作多情。
可是……
可是那些纵马同游,那些执手相看,那些贴近到不能再近的拥抱,那些能烫坏了魂的吻,都是假的么?
这世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骨肉亲情是真么,那么为何从小哭哑了嗓子也没人来问?皇恩浩荡是真么,为什么舅父脸上的失落无法掩盖?痴情难断是真么?不是有人刚刚唇角含笑,断的一干二净?
若是从前的自己,气到这个份上,是要打人砸东西的。这世界上的东西,样样他都赔得起。只管随着性子砸坏了,明日自有明日的道理。可他此刻却无法抬起自己的手臂,仿佛那手臂上压了千斤重的大石。怀里的人长睫微垂,笑容依旧。略白的半张脸埋进自己怀里,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月光停在李敢眉间,他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李敢慢慢的直起身来,对着霍去病笑一笑。接着拱了手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然而若让李敢自己说,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笑得出来。只是下意识的忍住眼底的湿意,直到脸颊发酸。
霍去病那个骄傲的性子,此时此刻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可是不说这一句,如何能断的一干二净。霍去病再也不会找来,他从不强要不属于他的东西。
一步一步的往大营走,那十里的灯火都黯淡无影。李敢的背部发紧,却竖起了耳朵。
倘若此时你叫我一声。
他明知道霍去病那个性子,断断不会叫的。但他分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三分气愤,七分的哀求。
已不能回头。
倘若此时我叫你一声。
霍去病站在冷风里,双眼死盯着那个背影。他断然是叫不出口的,李敢也绝不会回头。想来到了今日,都是自己哄着骗着他的。终于有一日李敢不耐烦了,懒得虚与委蛇。懒到,不愿意回个头来看一眼。
自己本就是个被人丢下的。母亲上了花车的那一段路,说长也不长。他全忘了,只记得自己站在路的尽头张着手,等母亲回头来抱他同去。只是母亲没有回头,尺长的大红裙摆拖着地,渐渐的远了。
难道真就活该,只能看着别人离开?
我本来不信命的,李敢。可是你逼得我,连老天都怪罪起来。
李敢回了帐子,父亲还在灯下死盯着书卷。见他回来,就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他站在帐子口看了一刻,忽然叫了一声:“父亲。”
李广慢慢的看过来,点点头算是回答了。接着也不说话,似乎等着李敢说下去。李敢看着灯下老态了的父亲,轻轻的说:“那天,是你吧。”
李广按住手下的竹简,毛刺嵌入了指尖,钻心的痛。他呆呆的看向面容平静的李敢,摇头又点头。李敢见了就笑一笑,接着躺下去。
李广吹了灯火,在儿子身侧躺下。听着李敢的呼吸声绵长均匀,直到天亮。
行军很快,原本归心似箭的就不止他一个。卫青眼见着长安界碑入了眼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次战役不算大胜,天子也没有来迎。只是派了个臣子来接,卫青照例说了写皇恩浩荡的话,一切都是那一套老规矩。最后那面容平常的中年男子,凑近了说:“皇上旨意,大将军今日先回府上休息,明日早朝再入宫见驾。”
这倒是奇事。每次自己出塞回来,一定要一刻不等的进宫去向皇上汇报战果。有几次满身的灰尘,皇上也一点没怪罪。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如今皇上放了他一马,他反而不甚习惯了。
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卫青想了一刻,眉心打结。他虽然不是多疑的人,然而侍奉喜怒无常的天子,终究是要有些提防思量的。如此这般,该不会是责难自己这次出师不利?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家的那一边去。朝堂和后宫之事在他脑中转了又转,搅得头痛。索性抛下不想,等着明日早朝再说。
远远的看见有白幡挂在门口,几尺长的白布绕了柱子,尾端飘飘荡荡。他凝神看了半晌,竟看不出原来是自己家。
忽然一份锥心之痛,让卫青无法呼吸。慢慢的吐出口气来,他想该是自己的小儿子。那孩子也该一岁多了,但小孩子最容易夭折。他已有了两个儿子,都逃过了这一关。老天不可能让他这样事事顺意的,所以夺走了他一个儿子。
接着卫青想的是,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妻。他已然想到了妻该如何的食不下咽,哭到无法成言。纵然自己再悲伤惨淡,也是要顾虑她的。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不支的情态,让她失了依靠。
他是她的天,他知道。天塌下来也不要紧,她只要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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