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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早已用桐油封的严实,此时只能硬撬。霍去病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李敢拉开。抽出自己长剑,奋力一刺。那本来不是什么好木头,在霍去病大力之下就松动了。霍去病又接连刺了几剑,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棺盖。只听轰然一声闷响,棺盖被推到一边去。

顿时一股腐烂之气冲出来,众人都掩鼻退了一步。独李敢仿佛是得了什么至宝一般,拼命扑上去。眼前情景,让他几欲绝倒。

躺在里面的人,其实并没有如何变却了样子。那一张脸虽然青白,依旧是生时模样。唯一看起来与平时不同的,是脖颈之上一道深深刀伤。那刀伤十分骇人,几乎切断了脖子一般,可见当日求死之志如何坚定。李敢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探手便要抚上李广面颊。

他的手臂被人拉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他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又或者是哀鸣而已。父亲的眼睛,他看了就忍不住再看。想从那里寻出一点生的痕迹,然而一无所获。

卫青听闻霍去病归来,就有了些大事不妙的预感。等到听闻霍去病公然破了李广的棺木,只气得要晕过去。这营中因为李广之死已骚动不已,霍去病偏偏过来添乱。他眼下勉强稳住了众人,恐怕这平衡又要被打破。一面思虑,一面拼命往李广停放处赶。

挑了帘子,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腐臭气息,让人几乎想要退却。然而这帐中的诸人,皆是站在原地毫无退意。卫青凝神看去,李敢棺木打开。有一个人影正靠在李广棺木侧面,神色木然,只是喃喃自语。卫青猜测这便是李广幼子李敢,他心下多有愧疚,就走上前去要搀扶。没等走到,已有人将李敢半扶半抱的拉起来,居然是霍去病。

卫青从前只是疑心两人关系匪浅。不过疑心一二,况且流言少入其耳,他渐渐也就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见,知道猜测是坐实了。就是此情可昭日月,也不该在众人面前显眼。他刚要低声斥责,见霍去病一副小心翼翼的维护样子,平生仅见。要说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反而无话可说了。

不止他一怔,众人见此情状都是一呆。眼睁睁的看着霍去病将人扶了出去,皆在腹诽。只碍着卫青在这里,才没有议论纷纷。卫青暗道头痛,只好吩咐重新装殓,自己又奉了三炷香才走。

霍去病把人一路拖着到了一个空置的军帐,一路上反复问询,李敢只是不语。霍去病见此情状,不由得心下后悔。他出了那样一个主意,本来就是急智。料想李敢不肯承认李广已死的事实,日后定然更多麻烦。不如快刀斩乱麻,让他自己亲眼看见李广尸身,痛极之后反而能够渐渐平复。谁知道像是弄巧成拙,让他悔不当初到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出气。

李敢面容木然,毫无悲痛之色。霍去病束手无策,将他安置在床上,李敢倒是一沾枕席便合目熟睡过去。霍去病盯着看了一会,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听着霍去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不可闻。李敢睁开眼睛,静静盯着头顶床帐。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睁着眼睛看到了幻象。

他看到的是九岁的自己,到了总角之龄。还只知道叠声叫爹爹,叫得全府的人都头痛了。后来父亲出征,他被先生教训了一次。说已到了学礼的时候了,岂不闻孔子过庭语?他听完了,悄悄记住了。等父亲满身风尘的回来,对他张开手臂。他反而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亲。

他以为这便是算长大,父亲会高兴。谁知道父亲只是黯然的垂下手臂,后来才慢慢的笑起来。看向他的眼睛里,不知为何有了悲伤。

那天晚上,父亲亲自给他束发。从垂髫幼子,改为了总角。父亲笨拙的梳理他的发,几次扯痛了。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感觉手指穿过长发的触觉。束完了,他转过头对父亲笑,却看见有晶莹的液体从父亲的眼睛里溢出来。父亲一边抹去泪水,一边轻声重复他的名:“敢儿,敢儿。”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他英明神勇的父亲,在烈日狂沙中大笑的父亲。

李敢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不能再看。然而父亲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对着他微笑。

霍去病出了营帐,往大将军住处匆匆而去。此时已是入夜,千帐明灯连出十里灯火。军容整肃,入夜之后不闻人声。霍去病一路走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窃窃私语。来回看了几次,那些守夜兵士都是一派端严沉默,好似是他听错了一般。

霍去病无暇顾及这些,未及人通报便自己掀帘走进去。卫青正伏案批阅文书,抬眼见是霍去病,就点一点头示意他坐下。霍去病坐定之后,沉吟半晌:“舅父。”

卫青见他欲言又止,颇有难言之意。放下了手中的笔,凝视霍去病略带紧张的面容:“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

以卫青的耐性来说,这样的话近乎是催促了。霍去病本来有些为难,被一催反而能够直言不讳:“李广手下将士,目光不善。李广究竟是缘何自尽?与舅父有没有关系?”

卫青仿佛被人戳中痛处,脸色一变。霍去病见他变色,便料想自己猜得不错。他今日虽然哀痛,到底保持了清醒。那些人看向大将军的目光中,几多怨愤,恐怕李广之死与卫青脱不了关系。卫青兀自垂头沉默良久,声线极低的问:“你也相信我会逼死了李广?”

霍去病还没听过这等传言,全凭自己猜测。但他听闻卫青如此说,立刻出言反驳:“舅父是什么样的人,去病最清楚。舅父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卫青猛然抬头看他,霍去病在那灼灼目光之下低声喟叹:“有人传出这样的流言,只怕人言可畏。李广手下眼下说哗变,还没有这个胆子。但若有小人到皇上面前进谗言的话……。”

他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卫青已经扬声打断了他:“此事有皇上圣裁。文书上有记录李广自尽始末,已送与皇上审阅了。回京之后,事情自见分晓。你信我,足够了。”

霍去病听闻此言,心下苦笑。我定然信你,只怕不是人人都信。这以死谢罪一说,最易博人同情。若是一死,千错万错都被遗忘了。何况李广这种本身就无大错的人,一死更衬得是一个热血英豪。众人只怕会责备卫青,而为李广掬一捧同情泪。自然到了最后,错误都是卫青的了。

他本想要再劝,劝卫青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讲清楚,且要有人证物证辅助。但眼见卫青已重新埋首于文书之间,再不看他,霍去病也无话好说了。

卫青抬眼看霍去病走出去,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这其中种种关节,他早已想到。但其一是他觉得他对李广之死,确实该负些责任。毕竟人是他下令要审的,没想到对于心高气傲的李广来说,这是可以致死的折辱。其二是他莫名的信任,不用他解释,皇上定然明白。

二十年相处,皇上至少该知道他品行如何。旁人闲言闲语,皆如过耳云烟。这世上只要一两个人懂得,便也算不上冤枉。

彼时皇上正在未央宫内烛火下,细细看呈上来的竹简。底下跪着的是两个长史并当时审讯李广的笔吏。李广出事之后,这三人都被迁怒,被李广手下激愤的将士着实教训了一痛。虽然不至死,但也形容狼狈。卫青此时不便多管,只好把他们三人送回长安,以此避祸。

竹简之上过程详尽,皇上仍不放心,将三人都严厉盘问一番。这三人没见过天子威严,俱畏缩口拙,但不敢有所隐瞒。皇上明白了前因后果,颇觉此事棘手。

此事虽然是大事,但卫青在里面的作用可大可小。说大了是逼死老将,说小的不过是按规程办事,只是过于操切才铸成大错。李广之死到底与卫青有几分关系,全在人言。皇上若是此时不办卫青,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不如治卫青一个小罪,罚几年俸禄的好。

但皇上此刻却不这样想,他将此事从头到尾又梳理过一遍,正在为难关头。翻了翻文书之后,问底下几个跪着的人:“大将军可有书信给朕?”

几人摇头回说不曾,皇上还不死心,接着又问:“那有没有口信?”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回答说确实没有。眼见皇上在上面失神,那两个长史斗胆开口为自己脱罪:“臣等办事,都是听从大将军将令。除此之外,从未多事。叩请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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