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不知为何眼中涌出些酸涩。他早告诉过蒹葭不必等他,但平日里柔顺的女子在这一点上总有些超乎意料的固执。李敢每夜晚归,总是无一例外的看到那一盏灯坚持而微弱的跳动着,就像是风中的烛火。
他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在遇到霍去病之后的日子里,也曾想象过自己的一生。他所能想象到的幸福,其实不过是夜深人静之时,有人为他留一盏灯引他回家。有一盏灯只为他而留。
只是留灯的人,原来并非他所想。
他固执的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面上滑下温热的液体。在失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一切都像是一场太过漫长的噩梦,即使漫长,他也一直抱着一种模糊的信念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摆脱噩梦。然而这一盏模糊的灯光,就把在梦中的人彻底叫醒。
有些愿望看起来平淡无奇,偏偏终生无法达成。
等风吹干了面颊,他推门进去。看见伏在桌上的女子因为门响而直起身来,揉着眼睛。因为看见他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个惺忪却欢愉的微笑。他走了过去,将那个温暖的身躯抱在怀中,从此心甘情愿的沉溺于温暖所营造的世界之中。
☆、第八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终于写到这里了。狗血一盆铺天盖地的来了,大家坚持住。
闷热的八月底,能让人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蒸成汗水流出来。尤其是站在艳阳之下,让人足以眩晕的日光照在头顶上,汗水就蒸发留下薄薄一层盐粒。霍光早就有些支撑不下去,但看着身侧挺立如磐石的兄长,不由得更加的更加挺直了脊背。但他的一个挺身的动作还没有做完,便被室内一声尖利的叫喊打断成了颤抖。
他从来想不到人会这样叫喊,像是要将所有痛苦都通过声音传递出来。喉咙早就沙哑,却时常像是突破了极限一般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声。霍光在这种叫声里面无法停止的哆嗦,他身侧的霍去病见状毫不犹豫的将手压在他肩膀上,那手极其稳定,似乎从不会失去准头。
明明应该更加紧张的,是霍去病。躺在里面痛苦辗转的是他的妻,要出生的是他的孩子。然而霍去病的镇定让人叹为观止,他脸上像是有一张面具。只有眉头锁在一起,才能证明这还是个活人。霍光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指责霍去病的看似漫不经心,但他隐隐感觉到霍去病身上的气场,就像是一根已经绷到极处的弓弦,容不得触碰。
也许这是一个军人的紧张,一个沙场上什么都见过的将军的紧张。霍光在霍去病的手下放松了肩膀,暗暗祈祷这一场酷刑能够早点结束。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房间里诡异的寂静下去。霍光忽然觉得口渴难耐,他感觉兄长的手掌在他的肩头有些收紧。这寂静简直比刚才的尖叫更加难以忍受,于是霍光开始暗恨自己刚才心中的自私想法,并且近乎灰心的想象出最坏的结局。
结果果然被他猜中。毕竟在生产这种极其危险的事情上,母亲与孩子的死亡寻常到了已经不能成为谈资。如果其中一方能够幸免,都是上天保佑的运气。柳枝在孩子发出第一声哭泣之前就已经断气,不过产婆来得及告诉她这是个健康的男孩,足以让她带着一个满足而疲惫的微笑离去。
霍光看着前一刻立如磐石的霍去病轻微的摇晃了一□体,然后迅速的站直。霍去病用极其稳定的声线吩咐产婆将孩子抱出来看一下,然后转身吩咐下人们开始准备一场尽善尽美的葬礼。
他一直没有提起要进去与柳枝做最后的道别,这让霍光对他的冷漠有些愤怒。柳枝作为一个妻算不上良善,至少尽心。然而当霍光看到霍去病盯着抱出来的孩子脸上的神情,他又不得不承认也许霍去病对于柳枝已经尽力。
因为那个并没有啼哭,看起来漂亮的不得了的孩子似乎没有引起霍去病一点点的兴趣。他的眉头没有松动,整张脸像是岩石一般岿然。但这一眼显得极其漫长和认真,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在这一眼看过之后,霍去病挥手走开。
霍光无可奈何,怜惜的将新生儿抱在怀中。那孩子的脸上并没有新生儿的红润而褶皱,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玉石一样的光彩。他看起来极漂亮,虽然没有惯常婴儿丰满的双颊,也有一种让人心生喜爱的魔力。霍光将孩子尽力的贴向胸口,有些怜悯他出生就失去了母亲。但作为骠骑将军大司马的第一个儿子,这个孩子注定余生富贵无匹。
但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这世间的道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出生很漂亮的孩子,大约是活不长的。
皇上听闻这个消息,显示出了不寻常的欢喜,与他对自己儿子们冷漠的态度形成了对比。因为是出生在夏秋更替之时,于是起名做“嬗”,意为更替。皇上亲自命名的无上荣耀让骠骑将军府着实又热闹了一阵,因为霍去病的冷淡反应迅速沉寂下去。
所有人都认为骠骑将军对于他的儿子并没有感情,只有少数看顾霍嬗的下人才知晓霍去病真正的偏爱。霍去病总是在晚上孩子睡熟之后才悄悄将他抱在怀中,脸上会有少见的柔和与满足。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血脉相连的感觉,他对于这种感觉一直缺乏经验,以至于刚开始无法应对。但他无法否认在看到孩子的第一眼,他心头升起的一阵近乎恐慌的欢喜,就如同是看到了一份举世无双的珍宝。仿佛有人要过来与他争抢一般,他想要紧紧的将孩子抱在怀中,永远不必放手。或者恨不得能够将这份珍宝彻底的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在霍去病生命中出现的很多人,在他以为有一种归属的关系的时候,都选择了离开。这个孩子带给他的,是一种久违的安心。因为孩子如此弱小,如此需要他,他明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孩子都将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然而他总在孩子睁开眼睛开始哭闹之前放手离开,那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的一双眼睛,因为泪水的浸润显得黑亮动人。如果在别人看来,这是霍嬗的可爱之处。但对于霍去病来说,只会增添他的痛苦和对于柳枝的负罪感。
他开始有点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对柳枝更好一点,物是人非之间他开始忏悔。但一切的忏悔已经无济于事,霍去病有些怀疑他此生是否还有这个能力对任何一个女子付出真心。
表面上年轻而得意的骠骑将军,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如此沉重而苍凉。一切的荣华过早透支了他对于任何事情的兴趣,让他陷入了惯常的沉默中。
他在对于霍嬗逐渐增长的喜爱和依恋中度过了一些日子,当他举起这个已经满月的孩子,听着孩子银铃一般咯咯的笑声,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满足。
直到他的手臂僵住,霍嬗因为他的手骤然收紧而发出抽噎声。霍去病迅速的将霍嬗送进下人的手中,尽力不让自己失态。
他感觉门边站着一个人。
已经过了一年两个月的时间,霍去病还是能够清晰感觉到那种气息靠近。就像是一场美梦,只在夜半无人时分降临。他的皮肤会收紧,手臂不受自己的控制,舌尖会泛上一阵令人着迷的甜味。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像是人看到自己极其喜爱的东西,第一反应是要伸手抓住。
但时间终究有他的力量,让霍去病终于在分别数月之后能够控制这种感觉。他的自制力能够让他控制自己的感情,却不能让他升起那种早就对自己保证过的凛然杀意。他的手确实按在剑柄上,但是早就不受控制的些微颤抖起来,让他怀疑自己根本没有拔剑出鞘的力气。
霍去病知道那个人是绝不会进骠骑将军府大门的,于是在僵持一会之后转过身去。他的眼前似乎有一阵白雾,让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那张脸迅速的出现在脑海中,仿佛霍去病过去一段时间里所有将它在脑中铲除的努力都宣告无效。等到他走近到能够感觉到李敢的气息的距离,他的眼前才渐渐开始清楚起来。
那张脸和他的记忆中的影像并没有什么分别。除了两颊似乎消瘦一些,颧骨的轮廓更加的突出。但那双他最爱的眼睛依旧明亮温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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