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半夜躲在这最隐蔽的角落哭一哭也会被人发现,还是最不能说的人。
只是他心里一直为自己的主人叫屈,觉得老爷太不容易了,临死了还不能让心爱的人知道,太苦了。有什么比阴阳两隔更让人痛心的?
所以他看着陶令华抓住自己前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呆了半晌。
陶令华知道他在犹豫,急的手都有些抖了,更加用力抓住他。
俞三觉得自己要是不说就陶公子一定会勒死自己。
犹豫了一会,还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道:“公子,不是老奴要瞒着您,是老爷不让说啊——”
陶令华见他还是不直奔正题,急的冒汗,忙道:“你快说啊!你想急死我?”
俞三跪在那里,老泪纵横,半晌才顺过气来,哽咽道:“老爷不是出使琉球,是得罪了梁监,被他寻隙安了贪赃枉法的罪名下狱了……”
陶令华心里一沉,急忙问道:“然后呢?这罪名不至于死罪啊。”
俞三哭倒在地:“老爷这次用梁监偷运国库金子为筹码威胁梁监,所以被他报复,已经下了死囚牢,八月十五就要处斩……”说罢竟然昏了过去。
陶令华脸色在月光下一下子变得惨白,不敢相信,连忙用手拍醒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怎么知道的?”
俞三悠悠醒转,气息断续哽咽道:“老奴本来不知,谁知那次梁监亲自来找老爷,他们在书房密谈,老奴无意中经过,听见梁监大骂老爷,这才听了一点。老爷也是为了救……”
“为了救谁?”陶令华有预感,真相似乎立刻就能浮出水面,而且这真相是自己几乎承受不了的沉重。
俞三低着头,嗫嚅道:“为了救赵大人。”说完抬头又恳求道:“老奴实在是看着老爷可怜,所以才忍不住说了,求公子看在老爷为您着想的面子上,去见他最后一面吧。老爷太可怜了……”说着又呜呜饮泣。
陶令华连退几步,一下子坐在地上,心如重锤敲击,心里竖起在和穆启之间的铜墙铁壁瞬间轰然崩塌,片片碎铁重重地插入自己的心脏。
痛!
彻骨的痛铺天盖地地袭来,几乎淹没了他,喘不过气来。
失神呆坐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却起不来,赵华叹了口气,扶起他道:“要不明天就动身去京中看看吧,也许有希望能救他。”
陶令华僵硬地转动脖子,木然道:“咱们无权无势,如何救他?”说这样的话,无疑在在自己心上硬生生再插一刀。有什么比眼看着那人即将死去却无能为力更加痛苦的?
赵华又问俞三道:“是你自己知道,还是穆平也知道?”
俞三擦了擦泪,回道:“穆平起初不知道老爷出事,后来老爷提前变卖了家产,把小公子托付给我们来找公子,我们才意识到可能会出事。我们在通州一个客栈藏了几天,穆平留在京中打探消息,直到发现家里被锦衣卫抄家,才听说老爷已经被下狱了。穆平四处打听才知道直接下的死囚牢。可是我们只是下人,谁都不认识,就想救也无从救起,等了几天,连人都见不到,只得来这里找公子,可是老爷提前嘱咐过,只能说是出使去了,家里的事情一丝一毫不让透露。可是……老奴心里难过的要死,又没办法救他……”俞三泪水流个不停,胸前衣襟湿了一大片。
陶令华只得让他先回去睡,答应他一定想办法救人,俞三才施礼回去了。
回到自己卧室,叫醒赵泰一说,赵泰“腾”地就坐了起来,眉头紧皱道:“我说怎么那么快就放了我,本来是往死里折磨的。没想到说放就放了。这几个月我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老穆出了力。既如此,怎么能放着不管,无路如何也要去京中一趟才是。”其实三人都心里清楚,这事若是真的,大概是难救了。赵家自家出事尚不能自救还要穆启拼上前程性命来救,如今穆启出事,谁还能救得了他?
陶令华倒在床上,身体觉得冰凉凉的,这大夏天的竟然有寒冷的感觉,不自觉地抱紧双肩。赵华揽住他安慰道:“明天咱们就起程,离八月还早,一定赶得及见面的。”其实就算见面,也未必救的了。大概这一面就是诀别了。
第二天一早,陶令华就和赵华赵泰去禀报老太爷,没敢说实话,怕老人家着急,只说陶令华想回老家去看看。老太爷欣然应允,还准备了不少礼物。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互相对看一眼,勉强笑着接了。
赵泰腿还没好,只得赵华、老高和穆平三个陪陶令华去,人少也好,比较方便,而且都会武功,在路安全一些。为了怕用到银子,就带了穆启的银票去。赵家虽然是大家,却很难一下子筹集那么多银子,反正若是穆启死了,银子留着也没什么意义。还是人命要紧。
已经是五月中了,陶令华急着赶路,算着北上的话,船行的慢,大概比南下时间要多花三分之一,所以一天都不能耽搁,当天中午就起程了。不知内情的家里人还奇怪呢,怎么回老家这么急。连他大姐陶令荷都奇怪,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啊,急着回去干什么?就算回去,怎么不让自己跟着?一头雾水弄不明白。
陶令华也不解释就走了。
在路辛苦自不必说,陶令华却顾不上想吃饭睡觉身体劳累的事情,每天心急如焚地站在船上眺望,也不知道在望什么,夜里就大睁着双眼也不睡觉。睡不着就起来在船上走。虽是夏季,河里的风却湿寒,站久了就遍体生寒。赵华只好硬拉他去睡。
谁知这样毕竟是辛苦,到了山东就得了一病,发寒发热,低烧不退,每日昏沉不醒,就醒了也是问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赵华看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瘦没了,心中疼惜,只得在沿路买药来调治,但是病在心中,就是有药也难医。
病情渐渐重了起来,不得不在济宁城上岸去歇息几天。才在客栈呆了三天,陶令华就强撑着要动身,因为此时已经是快七月中了,逆行本来就慢,要是再耽搁只怕不能提前到达。三人拿他无法,只得听从。
七月底,终于到了京城,老高和赵华出去打听消息,穆平陪着陶令华在客栈等候。
带回来的消息却着实令人心焦。板上钉钉,死罪难免。就是花钱也没人敢管这件事。
赵华本来想瞒着陶令华,谁知他耳朵尖,竟然听见他们在外屋压低声音交谈,一下子病更重了。每天只是昏沉沉的。醒来的时候就说自己想去见见穆启,花了重金终于进去了。
这次是朝廷定的死罪,所以人关押在刑部大牢。
死囚牢气味难闻,让人窒息。
不过因为穆启毕竟是刑部的官员,众人都有惺惺相惜之意,所以他并没受什么刑。只是瘦的厉害了,衣袍脏污,还显得很宽大,胡子拉碴的。除了这个,他人还是显得很镇定,眼神沉静,似乎跟坐在自己家里喝茶也没什么区别,只是细看之下,本来清亮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陶令华想到赵泰当日也曾经生死一线,是穆启给救的。如今穆启有难,自己却找不到任何人来救他,心里揪紧,酸泪难忍,抓住横在两人之间粗大的牢房栏杆不放,悲伤地看着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从来不知道穆启在自己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大概这些年的纠缠,这个人的影子早就深入了骨髓,变成了自己的血肉,一旦要分离,竟然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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