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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淙这么打算着,掀开米缸盖子,家里的米剩得不多,但熬一锅粥绰绰有余,不过都是陈米了,也不打紧,虽说没新米那么香一样是吃。前些天攒下没吃的四个鸡蛋加上今早下的两个,一共六个,取两个打进粥里做蛋花甚好,又转身去后院把笼子里养了好些时日的老母鸡捉了进来,等一会儿熬上粥就杀了炖汤。

要用的东西都搁灶上备好了,又怕曲弦饿得慌,想起家中除了咸菜,什么吃食都没有,只有半张他自个儿打算留着中午吃的饼子,又硬又粗,曲弦那孩子怕是都入不了口吧。于是赶紧生了火,蹲下去拽了搁碗柜底下的一小袋米粉出来,倒出大半到案上,舀了些早上烧的现下已经温了的水混着和了,揉成小孩儿手臂那么粗的长条,摘团下来搓圆压扁,那点米粉刚好做了五个扁团子,挖些猪油搁锅里热一小会儿,把白白嫩嫩的米粉团放进去两面煎一煎,直至表面开始微微泛起黄后,融了糖水往上一喷,再翻那么几下便能出锅。村里人管这叫米粉糖团,虽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制作也简单粗陋得很,但吃起来糯糯甜甜的,想着曲弦小孩心性许是爱吃的,先垫垫肚子等粥好了再喝粥。

李淙取了双干净筷子,端着热腾腾刚出锅的米粉团子进了里屋。他掀开帘子,见萧弦没睡,愣愣地看着屋顶在发呆,听见他进来赶紧闭上眼睛装睡,殊不知一举一动全都落进了他眼里。李淙看着萧弦竭力装作已经睡着可眉头却紧张地皱起的样子有些乐,也没拆穿他,走过去拍了拍萧弦的肩让他披着棉袄起来,而后把裹着布的碗递到萧弦手里,送上筷子,让他小心烫着,见萧弦握着筷子夹了糖团凑到唇边咬下一口,尝了尝,又咬了一口,之后便大口大嚼起来,似乎挺喜欢吃的,便放下了心,又嘱咐萧弦这是垫肚子的小食不用吃太饱,吃完睡会儿,碗搁地上就成,他一会儿来收拾。

萧弦望着李淙默默离开的背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瓷海碗有些破旧,还缺口了,却细心地裹了厚布不让他烫着。嘴里的米粉团子软软滑滑甚是可口,覆在上面被煎成褐红色的糖汁稠而不腻,咬下一口滑进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可虽说东西合他胃口,却也不敢多吃,萧弦觉得自己现在这个身体很虚弱,胃里也空着,之前还没怎么注意,一闻到食物的香气才觉得饿了,只怕一下子吃太多会把胃给吃出病来,所以四个糖团下肚便搁了筷子,身子没力气也懒得起来,就听李淙的话弯下身去把碗放到了地上。

萧弦脱下李淙的旧棉袄盖到脚边,躺下去睡好。他歪过脑袋望着地上的碗,突然发起愣来。胃里暖洋洋的,吃进去的食物驱走了一些寒气,肚子里也有了底,好像带得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一样,不再飘着了,也让他觉得来到这儿之后发生的一切愈发的真实起来。若说来这里之前的生活其实是一场梦,他不信,梦是不会这么详细鲜明的。他记得自己从前很讨厌自己那张女气的脸,所以被人说过一次娘娘腔之后便拼了命的锻炼身体,总算长得比哥哥还高了,也再没人说他是女孩子,可喜欢吃甜食这么娘的习惯却一直都改不过来。按他过去的个性当然不会让这项爱好有公之于众的机会,所以除了他哥哥,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甜食。

不过或许现在又多了一个人,这个人现在,也是他的“大哥”。萧弦迷迷糊糊地想着,翻了个身,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淙给萧弦送了吃食后重新回到灶台前,拿起搁一边的药罐晃了晃,看药材浸泡得差不多了,便添了柴火端着药罐上灶,用猛火煎那么一小会儿,直至汤水沸腾,然后收至小火,盖上盖子慢慢煎,转身熬粥。

李淙握着木瓢舀了米出来淘干净,用水泡一小会儿,然后上灶炖上。又捉了鱼开膛破肚刮鳞去鳃,剁头去尾留着熬汤,肚皮上的肉连着皮片成薄片,撒盐和胡椒腌上,白虾斩头去壳,香菇去蒂切片,木耳洗净,分作煮粥和熬汤的两份,一会儿等白粥熬得差不多了,通通搁进去便成。煮粥的食材准备停当,李淙抹了把额头的汗,转身去料理母鸡。老母鸡简单,杀好洗净整只放锅里和着木耳和香菇一起炖上,今儿的吃食便算弄完了。

搪瓷罐中的药材用微火熬着,渐渐渗出了药香,锅里的粥被煮得粘稠,也泛起了丝丝米香。李淙坐在灶台旁的凳子上杀鸡,身上热了起来,汗一滴一滴顺着鬓角滑落,淌到了面颊上,让人觉得有些难受,不过想起下午还要去县里探探红杏楼的消息,便忍着没去擦。

李淙每次去县里总是要用灶灰把脸抹脏才出门,倒不是觉着脸上那字难堪所以要故意抹了。当年受刑的时候还不满十八,被打得奄奄一息,拖去菜市当众刺了字又抛进牢里等流放,那样都没皱一下眉,现下也没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只是县上的人不像村里人这么善,见到他面上的字就知了他是奴籍,总是要来奚落一番。若只嘴上逞逞威风倒罢,最糟的是被人围住了打。奴籍只比畜生高一等,不会有人上前阻止,不插一脚已是厚道。自从村长给李淙找了县里的工来做,他怕上工误事,才渐渐养成了这习惯。

关于李淙的奴籍和脸上刺字的事儿曲弦也是知道的。李淙那会儿在红杏楼做工,见曲弦被醉酒的恩客拖到无人的角落欲行不轨便好心救了他一回,自此两人就算认得了,曲弦知道了他奴籍的事之后,非但不厌恶,反倒总是帮着他。后来听曲弦说老鸨把他的头夜和梳弄的半月都卖给了县太爷,县太爷那糟老头的荒唐事举县皆知,半身都已入了黄土还色心不死,李淙心道若是这孩子要让自己救他走他还真拒绝不了,反正自己身无牵挂没啥大不了的,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提了那么个奇怪的要求出来,说什么许是破了身便不用遭那罪了,结果老鸨大怒,逼他接客,搞得现在病成这样,若以后惹得红杏楼过来纠缠不休,再出个三长两短什么的,真不知自己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李淙记起之前萧弦抬手过来探他的脸,怕是连他本来的样子都忘光了,想到萧弦难为情起来就泛红的耳根,又觉好笑。那孩子总是这么傻乎乎的,也不知他在红杏楼的那些年苦日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是怎么过来的。竟在那般龌龊脏污的地方待了十七年,想必自己问,他也是不愿多说的吧。这下正好,就当是个契机,清流江里滚了一遭,前尘尽忘,好好开始新日子,而自己,本是万念俱灰浑浑度日,现下似乎又有了个牵挂,实在不忍再留那孩子一个人辛苦过活,便这样以哥哥的身份一直陪着他照顾他直至他不需要的时候吧。

药熬好之后,李淙将粥的配料扔进锅里继续炖,拿纱布滤了药渣盛进碗里,想起前几日去村长家搬菜,村长送了他一些自家做的芝麻糖,于是去取来放一边,而后捧着药碗握着勺子边搅边吹,试了试直至不烫嘴了才端着送去给萧弦喝。萧弦睡得很沉,李淙拍了他好几下也没把人喊醒,只迷迷糊糊嘀咕了几句,翻个身又不理人了,于是李淙只得托着萧弦的脑袋把汤药一勺一勺喂进去,喂了好一会儿萧弦才把一碗药都喝下去,苦得睡梦里也直皱紧了眉。李淙拈了一颗芝麻糖塞进萧弦嘴里,萧弦吧嗒了两下嘴巴,哼哼了两声,眉头展开了,那模样看得李淙直想笑。

李淙给萧弦喂完药,就着点鸡汤吃光了饼子,然后把粥和鸡汤都温在锅里,收拾了一下屋子,又轻手轻脚去到里屋开了柜子把衣物被褥翻了一遍,想着曲弦自此便住下了,该添的要添,捣弄停当后,已经快到申时,便锁上门戴上斗笠去了县里。

6、第六折阴差阳错...

等萧弦睡醒,外面的天已经朦朦胧胧了,屋里头更暗,勉强还能视物。萧弦撑着手臂坐起身,咂咂嘴,嘴里还泛着甜味,他转转脑袋望了望四周,之前搁地上的碗已经收走了,里屋没人,静下心来细听,外头也没什么动静,又是空落落的一个人,萧弦感觉有些不安,张了张嘴想喊,又想到自己与李淙根本还算半个陌生人,连弟弟的身份也是偷来的,怎么都不好意思把人当佣人使唤,于是披了棉衣自己下了床,把桌上的油灯拿起来看了看,也不会点,只能又放下,掀了帘子想去外屋看看。

萧弦四处转了一圈,确定了李淙不在,开始好好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外屋比里屋还要小,倒是一样简陋,正中一扇大门,开门出去就是村口了,门对面靠墙放着一张木案,木案上摆着三个牌位,看样子是上好的红木,只是没有写字,也不知道供的是谁。牌位前的香炉虽然很旧却擦得很干净,里头积满了香灰,看得出经常上香,可案上却干干净净的一点灰也没有落下。

萧弦盯着牌位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走去门那边推了推,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的锁链声,门又给锁了。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萧弦疑惑地皱起了眉毛。都说农村民风淳朴,邻里也热络,一个村里都熟悉,很少出小偷,不像大城市的人住了几年的公寓,估计连对门住的是谁都不知道。萧弦攀着窗框看外面,别家大多敞着外堂,有的门关着但也没挂锁,可李淙每次出去为什么总是要把门锁住,还是用的小孩儿手腕那么粗的铁链,好像屋子里不是躺着个病人,而是关了只老虎似的。

想到这儿,萧弦不禁怀疑起来。自己现在占的这具身体真的是李淙的弟弟么?看李淙见不着他就得把他锁着的样子,自己别是被绑来的吧?不过真要说李淙是绑架,绑个美娇娘还可信些,绑男人干什么?难道还指望男人给他生娃儿么?

瞎想什么呢,萧弦挠了挠头,想起之前与李淙的照面,真的很难让人不觉得他是个好人。不过萧弦虽然喜欢瞎想,可单纯乐天的性格一点没变,第一眼认定别人是好人,即使怀疑也很快就打消了心中妄自揣测的恶念头。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会来了这里,可能还要在这住好一阵,还是先适应了眼前的状况再说吧。况且情况也不是真的很糟糕嘛,小说里穿回古代做妓的人还有呢,还好自己只穿成了普通的农村人,还有个大哥照顾。

萧弦在心里嘀嘀咕咕,往后瞥见外屋最那边还有个门,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靛蓝的粗布碎花帘子一动一动的,他好奇心上来,就走了过去想一探究竟,掀开帘子才发觉原来里头是厨房。

环顾四周,厨房很小,十分简陋,看起来好像随便砌了面墙拿个帘子一遮,搭起灶台就能做饭了。萧弦咽了下口水,之前躺床上就闻到若有若无的香气,原来是灶上煲着两大锅食物。萧弦中午吃得少,又睡了一下午,肚子早饿了,他一边猜着锅里炖的到底是什么,一边快步走过去,踮着脚尖伸手掀开盖子,热气一下子冲出来,还没看清是啥就烫得差点摔了锅盖。

萧弦“啊”地叫了一声,滚烫的锅盖被他扔到了灶台上,如果是平时,哥哥看见他跑进厨房偷吃一定又要骂他了,可这儿不是家里,哥哥也早就……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不会总是想起那些难过的事的,或许现在才是真正的一个人吧。萧弦低下头,渐渐攥紧了拳,这时门外传来哗哗的抽锁链声,李淙回来了。

李淙天黑前又去了一趟县上,换了身不常穿的衣服,拿斗笠掩了面在红杏楼下徘徊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状,有些奇怪,于是去了对面的面摊花了几个铜板点了碗最贵的卤蛋大排面,吃了两口,装作很好奇地问起面摊师傅红杏楼的事儿。面摊师傅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嘿嘿笑着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李淙面下去半碗,他才讲起今早的不寻常事儿,说是楼里逃了个小倌,夜里投江,早上尸体捞上来已经死透了,老鸨逮着拉尸体回来的人直骂,说什么死了便死了还抬回来作甚,真是晦气,最后让人裹了席子葬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里,尸体都泡肿了,穿着白衣忒骇人,被人扛着往县外去,滴了一路的水,就从这条街上过的,大家都见着了,还吓坏了几个出来玩耍的孩子。

李淙心中有疑,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面摊师傅可知道是哪个倌儿。面摊师傅把手里的布搭到肩上,转身回道:“可不就是半月前竞初夜,后来却被老鸨发现早就不是个雏儿的曲弦公子,前些年还风光了好些时候,不想今个就这么没了啊。”

面摊师傅嘴上这么说着,话里似乎还带着至死未能一窥芳容的惋惜,而后顿了顿,又开始侃起那倌儿的风流韵事。李淙沉默着没接话,他几口把面吃完,觉着卤蛋味道还不错,数数钱还够,花几个铜板买了两个,便离开了面摊。

之后去了成衣店给萧弦买了几套换洗的绢布里衣和亵裤,又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旧棉袄和棉裤让裁缝改小了好给萧弦穿,嘱咐裁缝余下来的棉花做成棉鞋,明儿就过来取。

等裁缝改棉袄的当口,李淙在衣店里转了转,相中了一件藏青的绣了暗纹的棉袍。那棉袍做工精良,用料实在,下摆若隐若现的牡丹绣纹雅致又不艳俗,款式也时兴,李淙记起之前经过街上的时候,看那些摇着扇子的公子哥儿穿的都是这样的,更难得的是尺寸也仿佛是给曲弦量身定做的一般,不似别款那么大落,腰是腰肩是肩,纤纤瘦瘦,扎在一堆衣服里分外惹眼。

好衣服价格自然也不菲,可李淙看着那袍子的时候,脑中总不由自主浮现出曲弦的模样,猜他穿上一定好看,心下实在喜欢,明知不该再花钱,主意来回转了好几遭,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下了。店主见李淙花了大价钱,脸色这才好看些,也不冷着脸呵斥他不要弄脏店里的衣服了,就连走时还面上堆笑地搓着手嚷着下次光顾。李淙心里却道若是再光顾个几回,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回去的路上李淙暗自琢磨着,也不知江里那穿白衣的尸体究竟是打哪来的,猜大概是凑巧捞到了投江的谁,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伙儿确确实实都当他是曲弦,这下好了,有人替了曲弦的身份,那孩子总算能安安心心过日子了,只要今后上县里来当心些别被人认出来便成。

至此李淙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想着许是冥冥中有天助曲弦跳出火坑也不一定,大好事呢。他暗地高兴,脚下也不禁加快了步子,不出半个时辰便从县上回到了家中。

李淙想着萧弦大概还在睡,于是轻手轻脚地掏钥匙开了门,一手拎着锁链,一手抱着一堆衣物进了门,不想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又见萧弦惊慌地从灶间出来,手攥着衣角站在门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地盯着他,那一惊一乍的惶恐模样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屋里很暗,可还是很清楚地能看到萧弦巴掌大的小脸上那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李淙望着萧弦,仿佛怕惊了他似地没有再做什么动作,只立在原地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小弦,出什么事了么?”

见到了在这个世界里唯一还算熟悉的人,萧弦心里突然有种踏实的感觉,可望见李淙手里的铁链,他又低下头,有点委屈地道:“门、门锁了……”

李淙愣了一下,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屋子里几乎家徒四壁了,就算来了小偷强盗也没啥好偷好抢的,总不能告诉萧弦锁门是为了防着老鸨来捉人吧。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解释,索性不管了,把手里的链子一下扔到门后,又将平时用的锁挂到门销上,而后摸着萧弦的头,安慰似地放低了声音道:“以后不用锁了。”

早春的白天特别短,这会儿才刚到晚饭的点儿就快入夜了。天还挺冷,李淙随手关了门,把萧弦推进里屋,顺手把新衣服也拿进去,然后反身去灶间,见灶上煲着的汤和粥还烫热着,于是熄了火,取了打火石点上油灯又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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