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还算醒得早,身旁却已寻不见了人影。
萧弦睁着眼睛呆了一阵,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料想大概不会是李淙,待过了会儿,进来的果真是赵儒秋。
萧弦拉拉被子,闭上眼睛装睡,赵儒秋见萧弦仍旧没醒的样子,搬了张椅子到榻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取纸笔留了几个字,转身又出去了。
等人走了,萧弦爬起来,见纸上“醒了就吃,不许下地”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豁然在目,想是李淙出门前已与赵儒秋交代过,便乖乖吃了东西喝了药,复又躺下休息。之后迷迷糊糊睡了一上午,再次睁眼醒来,椅子上已换了中午的吃食和药。
养病的日子,除了吃便是睡。过了正午,来看病的人多起来,外头吵吵嚷嚷,伤者呻吟嗟叹,间或夹杂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有被安置到厢房内稍事休息的人,扰了萧弦好眠。记得李淙答应吃过饭要回来的,于是醒了睡意,睁着眼躲在被子里百无聊赖地握着颈上的木梳慢慢把玩,偶尔看几眼窗外。
也不知等了多久,竟是连昨夜一口应允下的事也忘了。一躺躺了一天,望日影移落花梢,檐下燕雀添枝筑巢,病人喁喁,小童嬉闹,后院药香缭绕,窗外几家炊烟袅袅,萧弦心里事多,没怎么注意时辰,不知不觉从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李淙才一身风尘地进了门来。
萧弦还在喝晚上那顿的药,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见到李淙回来,心中一喜,几口灌完了乌黑的药汁,冲着门口兴冲冲地喊了声哥。
李淙未答话,除去身上一股油烟味的外衣,说买了份莲蓉酥糕回来,欢喜地从衣兜里取出油纸,摊开一看,酥糕都碎成了粉,蹙眉暗叹许是跑得太急都给颠碎了,挺贵的东西,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尴尬地攥在手里,不知该怎么办。萧弦见了,拈了块莲蓉芯丢进嘴里,又把剩下的末儿倒进粥碗搅了搅,笑说好吃不给留了,捧着一碗粥喝了个精光。
李淙扯着嘴角笑了笑,面上却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悻悻地弯下身收拾碗筷。见他这样,萧弦心里一阵难过,抬手过去捉李淙的手臂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李淙突然皱眉,烫手山芋似地猛甩开胳膊。
萧弦心觉有异,缠着李淙问怎么了,李淙见瞒不过,撩开袖子,臂上一大片红肿。说是在厨房里不当心被开水烫的,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萧弦心中不忍,见自己帮不上忙,便敛了眸不再去看,对于日间的思量却是更坚定了几分。
好在赵儒秋这儿最不缺的就是药,李淙将碗筷端出去,顺便上了药回来,之后洗弄一番,又该睡了。
萧弦问何时能回去,李淙让他身子没好之前就住在赵儒秋处,病要卧床静养。虽说村里离县城不远,可要回去免不了几番劳顿,伤了身就不好了。
萧弦不像李淙日日要上工,只是晚上回来睡一觉,赶明儿又得走,他整日在回春堂这儿呆着,才一日就觉得仿佛寄人篱下似的不痛快,却不愿悖了李淙的意思,勉强应了。
李淙看出萧弦心里不愿,跟他说这两天问赵儒秋借了些钱,喊了村里人帮忙盖屋子。等天再热些,地里忙起来,就没有人家有空闲了。李淙嘱咐萧弦在这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回去就有新屋子睡了。还以为萧弦会高兴,不想他只是愣了一阵,讷讷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这一晃便过去了十来天。
李淙还是那般早出晚归,萧弦整日躺在榻上,看着无所事事,脑子里却忙得没有停歇。
醒来那日便开始打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淙太过体贴的照顾让他忘了自己也是个有手有脚的男人,而不是个让人养在深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事生产的妇人。当哥哥的把他安置在村里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小心翼翼地护着,却不知外头,居然是那般境况……
早该察觉的,连村里人都能欺到头上来,外人又该如何?之前听王家二嫂说村长对李淙一直照顾有加,他自己自足有余,安安稳稳过了六年,而自己的到来,只是给人平添负担而已。他大概是史上最失败的穿越者吧,不说什么翻云覆雨称霸一方了,就是给一个小小的家带来富足都不能够。李淙本是连张口说句话都不愿意,却还要把他往风口浪尖上推,时至今日让他怎能不想,过往桌上顿顿不同的小菜、那些蜜饯瓜子儿、身上崭新的袍子、绢丝的里衣,是否也是如那夜那般弯了脊梁、用忍气吞声换来的?几月来的言笑晏晏,都是那个男人默默撑出来给他看的假象而已!
且不论他是否甘之如饴,萧弦只知道他不愿再让李淙遇见城门口的那一幕,无论在他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的地方,都不愿自己最亲的哥哥受到一点不公的对待。
仗势欺人者,仗的是权势,可现下两人这般境况,又该如何?思来想去,也就一个“钱”字了。腰缠万贯、扬名立万太远了些,但可以从最简单的做起。
萧弦打定主意,却又开始犯愁,自己这幅身板究竟能做什么?找李淙商量定会被全盘驳回,问赵儒秋或许是个好办法。这人脾气虽坏,见识得却多,可他整日前前后后忙得陀螺似地转个不停,没一日空闲,也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看。
萧弦见医馆里每日人来来去去,却没几个药童,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尘,于是寻了个机会问赵儒秋医馆里还缺不缺人,不想话才出口便被赵儒秋狠呛了一顿。说琳琅满目的药材不学个几年根本辨不来,捣药杵药看着轻松,可都是要花力气的活儿,收了萧弦在回春堂做事,累坏了人李淙还不得念死他。萧弦被噎得哑口无言,连带想问问哪儿还有别的工做的话也没能出得了口,只得噤了声,暗自琢磨起别的法子来。
又过去几日,萧弦坐在榻上握着李淙从家里带来的书发呆,一个随娘亲来医馆看病的小丫头叩开了东厢的门,也连带着叩开了清流县雕漆梳篦的佳话伊始。
那日天不好,快傍晚的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外头病人少了许多,显得屋子有些空荡。萧弦捧着书翻翻停停,百无聊赖又把脖子上的梳子拉出来玩儿,脑子里想事情一时想得出神,没注意厢房的门被风吹得开了个缝儿,外头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往里张望了两眼,被萧弦手上的东西吸引住,好奇地进了屋里,等萧弦回过神,那丫头已经晃着两个小辫子走到榻前来了。
萧弦还没忘记村子里妞妞小花儿的霸道样,望见有小孩子误闯进来,突觉头大,没想到那丫头张口脆生生地喊了声哥哥,还挺礼貌。说了几句才知道小姑娘是跟着娘亲来诊病的,爹爹跟医馆的大老板挺熟,经常来医馆玩儿,看娘亲在隔壁跟赵大夫说话,她就偷偷溜了过来四处转悠。
萧弦整日一个人养病早闷得慌,便与那丫头聊了起来,听她问起梳子的事,又滔滔不绝地扯了一阵。之后小丫头的娘亲过来寻人,小丫头拽着木梳恋恋不舍,妇人觉着稀奇,讨了梳子过去试了试,发觉挺好用,看看木制的大概也不是多金贵,便问萧弦梳子是何物,哪里有得卖。
萧弦交代了梳子的功用,听得妇人连声称是。之后顿了顿,没说是李淙替他做的,不是买的,只问那妇人道:“您看值多少钱?”
那妇人家中还算富庶,见萧弦挺宝贝那梳子,估计让他送人不会肯,此刻听他这么说,以为萧弦有意转手,便开了个五文钱的价。小丫头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咬着手指看看娘亲,又看看萧弦手里的梳子,仿佛只要大人们议价一定,小哥哥手里那个新鲜玩意就成了自己的,能立刻拿着走了。
萧弦紧了紧手指,手里这把梳子自是不舍得卖出去,眼珠转了转,脑子里突地起了个主意,道:“家中同样的东西还有两把,别地倒是没得卖。您若真想要,算您每把四文,不过取来得花些时间。”
妇人听后点头,与萧弦约了五日后过来回春堂抓药的时候再跟他拿,而后领着小丫头走了。
梳子家里自然没有,萧弦心里是这般盘算:八文钱虽说不多,可也够普通人家一顿饭钱了。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况且木料和刀具家中都齐全,两把梳子而已,自己慢慢琢磨,总也能做得出来吧。萧弦打定了主意,突地觉得干劲满满,只等李淙回来让他回去取东西了。
晚上李淙收了工回了赵儒秋处,进门便见萧弦又在发呆,清清嗓子咳了一声,才把人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几日萧弦揣了满怀心事,人也沉静许多,不再咋咋呼呼的整日调皮捣蛋了。话出口前学会了先想一想,特别是李淙每次交代点什么事,总是默念许多遍才点头应下,生怕错过了一句似的。李淙看在眼里,还只当他病怏怏的无力多话,连着脑袋也晕晕乎乎没之前活络,呆呆的模样显得越发乖巧了,可每次抬头,总能遇着他睁着乌黑的眼珠默默瞅着自己的模样,让人感觉心里怪怪的。
萧弦惦记着五日后的允诺,让李淙把家里做木梳的刀具和木头取来给他打发时间玩儿,李淙不疑有他,当下便应了萧弦,只让他当心别割了手。他第二天晌午上工前回去了一趟,看看屋子造的如何了,顺道把那一盒子工具与木料都带了来。
萧弦拿到了东西,坐在榻上开始琢磨做梳子。赵儒秋只管送一日三餐的药和饭,其他都等李淙回来收拾,见萧弦胡乱忙活倒也没说什么,晚上还有李淙帮着指点该如何做,整个过程没遇着多大的难处。
尽管如此,等两把梳子的外形基本做好,还是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细心雕刻削琢,又用锉草磨了几遍直至光滑,就差雕花了。可萧弦嫌自己手艺实在太烂,刻花纹会刻坏了梳子,于是让李淙帮忙刻和自己梳子上一样的祥云纹,哪知李淙犹豫了一阵,竟然没答应。说自个儿拿来用的一把就够了,做着玩的便不用刻花纹了。萧弦奇怪,可见李淙对那祥云图案讳莫如深的样子便没多问,好在妇人只是用来梳头,对花纹之类应该没有太大的要求,于是让李淙在小梳子上刻了只小兔子,又钻了孔,系上红绳给小孩玩儿。
五日期至,妇人到药铺抓药,顺道过来寻他,萧弦将做好的两把梳子拿出来,妇人很满意,多给了萧弦两文钱,一共十文,银货两讫。
萧弦望着手里的铜钱,高兴得差点掉了眼泪,攥着那十个铜板数了一遍又一遍,开始真正考虑起做木梳生意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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