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门前敲了敲门,又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里面的任何声音回应。现在还是清晨,房间里头却居然无人。我顺着探子暗中报上来的他的生活习惯一推测,便想到他大约是去练剑了。他果真是一个痴剑之人!我虽也喜欢剑,但更多是因为排遣寂寞,是因为剑成为我的习惯,与我的生命等同重要。等我走到树林里头时,一缕晨光已经散开了,白蒙蒙的林雾将消未消。我一下子就见到了那个白衣的身影。
他的异常神色专注,眼神凌厉,不知是露珠还是汗水,自那白玉一样的肌肤上缓缓滴落,漫入鬓角。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心跳停了片刻,脚步一下子停住了,躲在了重重的树影后。但我眼前却不断回闪着这一幕。他穿着束身的练功服,白衣胜雪。那头乌发没有像昨日一样束在高冠中,而是披散着,在他腾挪的时候划出异常漂亮的弧度,有那么一绺沾湿的碎发,留在他的鬓边。阳光下那头墨发如流水一般,闪碎着些金色的暖意。
君子剑,如松柏上的寒霜,如暮色里的遥遥远山,清冷而又淡泊。
晨光熙熙攘攘得涌入了林子里,我却仿佛有那么片刻永远得停驻在了这一息。那距离我不过几尺的舞剑身影,竟陡然令我生出了不敢再去看的感受。
却忽然听见那剑光破空的声音消失了,变为了简单的招式,我顿时明白,因我方才没有掩饰脚步声,他定然已经发现了我。何况这么躲在一旁,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我压下了那丝莫名的悸动与不安,慢慢走了出去。
我开口道:“岳兄追求剑道,用心之诚,令左某深感钦佩。”但我忽然发现维持面上的微笑有一些难,他抬起手随意拭去了眉梢的露水,白色的袖袍中露出了半截手腕,面上掠过了一丝微微的舒畅与懒意。想来练剑于他着实是生平之爱,只这种赤诚,我却远远不如。我心头又浮现了那莫名的悸动,但这回我怎么也挪不开眼,只能眼睁睁得见他随意一翻腕收起剑,抬手行礼道:“左师兄谬赞。”
左师兄……我忽然才反应过来,我适才的行为未免有窥伺之嫌,只是他既然这般唤我,便是不计较此事的意思了。而我方才,也的确不曾真记住他剑法的一招半式,我心底忽地生出一种复杂至极的感受,对于一个才见过一面之人,你却竟敢交付这种信任,这般大气,左冷禅不如你。而你坚韧的求道之心,左冷禅更不如你。但既这般出采的你与我有幸相遇,定是上天的缘分。无论如何,这结交之心,我都不会放弃了。
我还从未有过真正的朋友,因我曾以为我不需要,曾以为那种情感会成为软肋。而今,却不知道他能否成为头一个。
与他商议了今日行程,我又忍不住上下打量起了他。我知道剑客对目光异常敏感,因而不敢将视线在任何一处停留片刻。我难以抑制得想到,若他这般随意自然的模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江湖之中,会有多少曾因他的冷淡而望而却步之人,凑上前来,更不知多少江湖女侠会因此而一见倾心。想到此我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丝恼意,复又浮现一丝欢喜,他的这一面终究只有我见过,而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配得上他。
我心下忽然悚然一惊,我怎么想到那些去了。男女情爱之事,我向来是秉着置身事外的态度。一来儿女情长会堕人志气,二来身为习武之人,我不愿耗费心思,生出牵挂,影响我的剑道。想来他也是这般的。但这毕竟是私人之事,我既是其友,纵心中理解,又怎么能以这般的心态去揣度。而若是他有朝一日当真与人结缡,我身为朋友理当贺喜,怎么会……怎么会……
我陷入了片刻的茫然,但我毕竟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亲近之人。或许这种念头,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只是这一闪而逝的独占的念头,终究是掩饰不过我自己的。我忍不住更仔细得悄悄注意起了他,想要了解得更多更深入些。他究竟有何独特之处,竟在相识的短短一日里,便能在我心中留下了影子。
在瞧见那行“日月神教,唯尊圣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时候,我就明白,师门传下的秘密不假。当年正魔之战缘起的那本魔教镇教秘籍《葵花宝典》,在被人盗出后,确实有一半被藏匿了起来,另一半辗转落到了少林寺手中。而如今这处村庄里藏匿的这半部宝典,想来是被新任教主任我行寻了回去。我心底暗暗一叹,如今师门交代的任务虽是完成,但武林眼瞧着又要重起风波。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足以让正魔双方都重新回复了实力。
在探查时候,我明着暗着试探了好几回,他却没令我失望。临走时我忍不住开口,将我下山前布置的打算透漏一二,对他道:“怕再相见,时日不远。”
却见他眉头微微一皱,我时刻注意着他的神色,自然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定是将这句话解读做了其他的意义。只是可叹,我习惯了虚情假意,从不曾付出过甚么真实情感,但如今却是揣着几分真心想要与他相交。我心下忍不住想,或许你今日不信,但来日方长,总有那么一日你会信的,左冷禅这么点自信还是有的。
我回到嵩山后,却时常回忆起这短暂的几日相处。想到书籍上记载流传下的古人诗词歌赋中,所歌颂的朋友之间的思念,我却也终感受了这种滋味。只是我与他在各自门派中,都身份紧要,难见上一面。我虽然暗中布置了一番,动用手下的一些人马,打算待魔教一有变化便再度设计,与他重逢。但想到他的淡漠,我却又难免觉得,要真正走入他的心,恐怕不知要花多久了。想到此,我便开始与他写信,动笔时我却半分不敢涉及五岳中的事。投其所好,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头一封信去了半个月,他居然回了过来。虽然言辞中大半是“山门事务繁忙,请恕怠慢则个”之类彬彬有礼的客套话,我却半分也不恼。来回瞧了几遍,忍不住心下赞叹,他的字写的极好。我历来喜欢书画名器,他习得是欧体,方正古雅。生宣上的一笔一画中蕴着剑意,在武林中极其少见,不免令我见猎心喜。望字如面,他的风骨与个性自也显露无遗。
我这般与他往来书信,自也与师父知会一二,只是我告诉他的是冠冕堂皇的试探借口。望见师父了然与满意的目光,我忍不住心下暗嗤。如师父这等心中只余下权术之辈,又亲身历经了昔日正魔大战,自然是不会相信这传说中的知音曲和的。而每每念及他那少见的晨光下的眉眼,我不免心中泛起一阵微微的暖意。
我正跃雀企盼重逢之时,师父却又把我叫了过去,便见一个江湖中二流门派的掌门携女上嵩山提亲,似乎看重了我。但我确明白师父虽有意拉拢他们,在这种事情上,却绝对不会违背我的意见。离开大堂后,五师弟问我,觉得罗家小姐如何。
我回忆起那不胜娇羞,一直偷偷冲着我这边瞧的女子,忍不住心底泛起嘲意与冷笑,出口便道:“不过如此罢了。还不如他好看。”话一出口,我忽地浑身一震,自心底泛起的凉意一瞬间袭遍全身。在我心底,竟浮现出了那日他带着畅足与一丝极其浅的满足的眉眼,反复流转,如同入魔一般,怎么也消不去。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在我心底,竟然把他……把他……与这种事作比。这……
五师弟却好奇又揶揄得道:“哟,不知大师兄可是瞧上了哪家的女儿?”我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在了那里,心里头乱成一片。我怎么可能对他起那种心思,他与我一般俱都是男子。我不过是把他当作生平知己,对,知己而已……
然而,又怎么会有知己与朋友,会生出那种独占的心思,又怎么会忍不住时刻念叨起他。我踉跄得回到房中,靠在墙上。我闭上眼。每每收到他的信,我心底的那丝小小的欢畅,莫非不是仅因我与他相交之谊。而想到他时,我却又忍不住想到那日他望着我的清冷眼眸,与他付诸与我的信任。左冷禅,不准想了,停下!但这命令丝毫无用。我生平一向傲然的自控能力,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我狠狠捶了一下墙壁。
手上的疼痛,却怎么也比不上我内心此刻的惶恐与一阵阵窒息。我的心中一下子布满了慌乱,一下子又浮现上因想到那道水珠缓缓划过如玉面庞的画面而升起的火热绮念,在我的心湖中不断来回翻滚。滚烫与冰冷夹杂着,冲刷着,直汇聚成要命的战栗。我对他……不,这是错的……这不可能……这,这不过是片刻的迷恋而已。我绝不可能对一个男子生出这种难堪的心思,这种称得上亵渎的念头。我是嵩山派首徒,他是华山派首徒,都是下一任的掌门——
我睁开眼,额头抵着墙壁。忽然发现汗水已然浸湿了后背。我一手撑着墙,怔怔发呆,空气里寂静得很,又隐隐有些燥热。那丝最不堪的情绪,似乎已被压制了下去,却又分明不曾远离过。那肌肤的触感不知如何,那眉眼若柔和下来,不知又是怎样的风景……我又惊又惧,颤抖了起来,却偏偏寸步难移。隐隐得,我觉得我正滑入一个深渊,一切将脱离掌控。这欲|念一起,怎么也消不掉,但我想逃离,想摆脱,却偏偏又想沉溺,想放纵。这两种情绪在内心交战,令我眼前恍惚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忍不住脑补左冷禅这堆话都是粤语说的。原谅我写的时候入神了,都没注意字数。我果然很喜欢这个男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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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周五有一场重要至极的考试,因此下一次更新在周六。当然论文忙完之后,更新就恢复成日更啦。也就是周六开始恢复日更。
☆、第五十五节
“林师弟!”片刻的静滞后,场中立刻传来一阵接二连三的惊呼。便见那名死去的嵩山派弟子身畔,有好几人纷纷围了过去,衣着服饰均是相仿,也是嵩山派的弟子。而原先立在那林姓弟子身畔的几人,却又不约而同得后退,与东方不败躲避了开来,霎时便在林立的人丛里出现了一块空白。
东方不败又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里出现了一抹明明白白的惋惜。场中的纷乱只不过片刻便又静了下来,在这偌大宝殿中的正道人士,少说也有百十名,原先便已对他这位魔教教主心生忌惮,如今他突然出手杀人,更是惊惧交加。自东方不败一出现便硝烟暗浮的殿中,立刻充斥了杀气腾腾。我目中视野所及,便见所有人均是按剑而立,死死盯着他,或苍白或赤红的脸上流露出愤怒之余又有着骇然的神色。
嵩山派几人中一人忽地转过身,拿起剑指着东方不败,颤声道:“你,你杀了林师弟,偿命来!”我心下一惊,却见东方不败漫不经心得一挥袖,还未瞧清是怎么回事,却只听见一声“哐嘡”的金石相击。那人痛呼一声,剑却掉在了地上,一只手握着右手惨叫起来。见他毫无顾忌得再次出手,大殿中登时一片哗然,阵阵讨伐叫嚷之声刹那便汹涌而弃,充斥在了我的耳畔。但大殿中的人士虽均是义愤填膺,却又因心生戒惧,没有一人敢率先跳出来,邀战东方不败。
那一声林师弟的称呼,却令我心头陡然浮起一丝惊骇的恍然,这个身亡在东方不败手中的弟子,料想便是林平之。
几年前福威镖局的惨案尚且历历在目,而林平之正因左冷禅的阴谋,拜入了嵩山派。左冷禅死在我剑下前,便已然得到了辟邪剑谱,以他的性情,不可能将这绝世剑谱交还给林氏后人。但如今东方不败却自林平之的身上搜出了那份秘籍。个中的缘故纠葛细细思索,不免令我浑身发凉。
却听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妖人!”便见东方不败原本浑不在意的面上,飞快得泛过一丝杀意与厌恶。我登知在这片讨伐声中,他的忍耐已然告罄,不免下意识得偏头看向殿堂另一侧,唯一有可能阻止他大开杀戒的几位正道掌门。却见大殿的各个角落中,无声无息出现了好几个黑衣人,身上所著服饰,正与我在黑木崖上曾经见过的一般无二,而少林方丈方证大师的座位前后,更是站立着两个魔教长老,正沉默对峙着。
我心下一凉,东方不败不愧是魔教教主,就在众人视线被他吸引过去的这片刻里头,便无声无息得布置了这么多的魔教弟子。但场中的嚷叫并未停歇,忽地一人叫道“岳掌门,只你一声令下,我正道好汉便一齐而上,杀了这魔头!”此言一出,无疑是将我置于了武林盟主之位,然而我一非武林第一高手,二来并无厚重至斯的声望。我所执掌的华山派在武林中更不是第一大派,怎么能统领江湖门派的纷争,令众人心服口服。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虽则之前我杀了左冷禅,却也是逼不得已的兵行险着。我从无一统江湖的念头,又素知以我如今的身份,那个位置绝不可沾身,因而早已明确了放弃的态度。如今在这群雄无首的紧要关头,却被人这般挑拨,其间的用心怎么不险恶。
我面色一变,循声而去,却见偌大的人群里头噪声纷纷,根本无从知晓那一言是谁喊出来的。而座下几个掌门人却也猜到了个中深意,望着我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得露出了猜疑与疏离之色。
我心下暗知不妙,正待开口,却听见不少人已然附和道:“是啊!岳掌门,杀了这魔头!”四下里不少人举起了武器,寒光闪烁,双目直直得望着我,令我如芒刺背。我不知这些被鼓动的江湖人士,究竟是茫然无知,抑或是别有所图,但此刻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我说甚么,却也是无人会信的了。
东方不败却冷冷笑了起来,道:“岳掌门,你要杀了本座么?”我只感到此刻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僵持之中。杀了他……我自然不可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我却宁愿堂堂正正得与他决战,而不是在此刻乱战一通。更何况我根本不能下令,否则便是默认而授人话柄。君子重诚之道,我怎么能食言而肥,更不能逾越了武林的身份与规矩。但此刻我若敢说一个不字,怕是日后我乃至整个华山,便是与他魔教“串联一气、互为勾结”,在江湖上再不得立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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