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只请了玄衫一个人。
帖子上的时间是酉时三刻,不零不整的时间。
酉时三刻,玄衫换了白章黑滚的道袍,乘轿出了宫,令轿夫在城里转一圈,戌时过半时,玄衫拉开轿帘,远远地看到了侯府门口昏黄的灯笼下,立着一道素白的影子,笼着一层看不清晰的光。
“哎呀,驸马久等了,”玄衫拱手致歉,“手下人不灵光,毁了我一炉丹药,耽搁了好些时间——驸马等了许久了?”
“没有没有,”枫灵脸上现出几丝担忧,“居然毁了一炉丹药,真是可惜,糟践了国师的一番心血——如此情景,悟民还劳烦国师出宫赴宴,真是不妥,哎呀……”她一边自责,一边将国师请入府中,终于把玄衫绕得云里雾里——这个杨悟民,又是设宴,又是曲意逢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堂澈寒堂里挂着一副乌木楹联,正是一年半前侯府落成后枫灵写下的“澈水凛冽铸清骨,寒山崎岖炼仙魂”,这偌大的侯府她居住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看着自己的字迹出现在正堂时,居然也会有微微的怔愣。
此刻的杨枫灵一副主人姿态,将玄衫让至席中。玄衫看了看,一张圆桌,两张凳子,两副碗筷——“啧,丞相设宴,好生的阔气啊。”玄衫促狭一笑,撩开后摆坐下。
驸马举杯相敬,这便算是开席了。
席间除了杨圣端菜上菜外,再不见任何下人,杨圣亦不在二人跟前多露面,出现一下便隐到一旁屏风后面的重重帷帐后去忙活沏茶去了。
枫灵是个健谈的人,就着炼丹与国师闲谈了起来。二人谈兴越来越高,自天地玄黄,至宇宙洪荒,只是越谈便越觉得惊心——无论谁说了哪件事,另一方必然知晓,并可有意无意地顺接下来,加以评述,哪怕是今天下午八百里加急传到尚书台的,南国意欲东征拓海的消息——枫灵这才亲身体会到,玄衫并非是个只知道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其实想想便知若真是如此,又怎么可能以国师身份指点朝纲这么多年,形同丞相。
“此仗必败。”玄衫最后说了四个字,如盖棺定论一般。
枫灵笑问:“何以见得?”
“东倭虽小,却是固守本土,战起不义,师出无名,这是其一。隔海取土,其艰难不亚于‘越国以鄙远’,海战不似江河之战,其后无以为继,飘荡浩渺之中,失了分寸,便是万劫不复,这是其二。”国师喝了口茶,继续道,“皇上应是会插手,嘱咐高丽暗中协助,南国东拓,未必如他所想那般一帆风顺。”
枫灵的笑里带了些许深意,她点了点头,道:“国师高见——不过悟民觉得,以中华积威,灭了那小小的东倭,终究是不难的。”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
玄衫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碗:“这么说,驸马爷要将宝压在南国了?”
“错——”拉长了声调枫灵却是举起了茶碗,用碗盖搅动了下碧绿的汤汁,轻轻吹去窈窕升起的白雾,莞尔一笑。此刻她早没了白日里的恭谨模样,倒是显得骄矜起来,身子微侧,头微微偏着,若不是那胡子挡着,看着必然是呈现一番媚态,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悟民只是把宝押在大的那一方罢了。”
“真是天真,”玄衫冷笑出声,清秀的面庞透出些许阴狠来,“当年李世民征高丽,不也是铩羽而归?”他话里还隐了另一层意思,枫灵自然听得出来:当年李建成是正统东宫,不也出了玄武门之变?
“若是真如高丽固守本土,老实本分,自然不好取,可是东倭屡屡犯边,妄图蚕食琉球,入主中原,那,就好说了。”枫灵唇角上扬,笑得眼睛眯了起来,“论兵道,不乏以弱胜强的例子,可论政,呵呵,中华正统,强长者名正,名正,则言顺。中华乃东倭父兄,一如当年秦郑,便是再多波折,一而再再而三,也终于一举摧毁,越国以鄙远,算什么!”
玄衫盯着枫灵,看了又看,眉头轻舒,展颜笑开了:“呵呵,驸马,你这是与我示意什么?”
枫灵敛起锋芒,挺直腰背坐直,恢复了一副恭谨模样——“悟民只是与国师讨论这场战事罢了。”她双手搭在腿上,身子微倾,这委实是个示弱的动作。
玄衫愣了,方才那般倨傲,疏狂之气漫溢得似乎是要冲破这小小的厅堂,直奔东海,挥师东征;此刻又是如此内敛,收了身形,降了声音,变换了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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