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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慢慢低头捡起沾了些灰尘的银烟枪,伸手揉了揉港的头发:「我知道,小香。」

港后退了一下,又站定脚步。整日嗅着这熏糜的气息,连港都感觉有些目眩,他揉着太阳穴,拧起眉头。

这孩子打小便不爱说话,以致和其他兄弟姐妹们有了较大的语音差别,别扭起来,更加日复一日地变得沉默。

王耀把港揉眉心的手握在手心里,过了一些时间,笑道:「小香不喜欢亚瑟带来的东西,我们把它都烧掉吧。」

他拉起港的小手,有些虚弱地撑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走了出去。

时值四月天,初夏,云霭是曦光的门环。

港越发不爱说话,王耀也不教他朗文诵诗,让人拿了新做的黄花梨琴架出来置在莲池边,教他转轴拨弦。琴是他的九霄环佩,琴轴雁足温润清丽,红漆白玉,芙蓉脱尘。

他抚了一下琴弦,清越的音色震荡空气瞬间扬起,在湖面荡起几圈细密的涟漪。

翻手万里河山,覆手弦绕指缠。

动听的曲调没有唱词,低回婉转。每一根弦上都是不曾见过的沧海桑田,恍惚之间时光风云流转,请君为之侧耳听。

那是被细雨遮住眼帘的困兽,却有夜莺一般婉转的歌喉。

「大哥。」

湾正拿着绣了腊梅寒雪的丝绢团扇在花园里扑蝴蝶,听到琴声声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摊开的手掌拖着一朵金色牡丹,开的正艳。

「这是今年开得最早的哟,」小姑娘跑得急,呼吸声有点急促,举着手眯起眼睛得意极了:「大哥,好看吗?」

「好看。」他伸手取下粘在小姑娘发髻上的一枚花瓣,「港学琴,那么湾来学舞如何?」

他从云袖中伸出纤长手指,握着一枚精致玲珑的五角银铃,宫商角徵羽,每一角都是一个音符的落脚点。

湾几步退到莲池上的九曲白玉桥上,足尖点地应节起舞。铃声清澈,水袖回旋。

谱一段繁华弱水,宫调。袖手繁华看人间,灯火阑珊辞旧颜。

绣一幕沧海桑田,徵调。咫尺天涯浮云转,上穷碧落下黄泉。

歌一场青丝暮雪,羽调转商调。金樽倾酒邀明月,弹指岁月歌几何。

叹一曲山河无邪,角调长鸣。半世惊鸿家国顾,繁花落尽江山暮。

湾的水袖洒得又高又远,像是能冲上云霄。

六月的时候,家人们集中了yapian去虎门海滩焚烧。大火燃烧了二十天,空气中全部都是熏糜的烟雾,袅袅的升上去。

亚瑟很快带着舰队直逼南部海面,向王耀家开炮。王耀的家人节节失利,战死在炮台上,他不得不向年轻的亚瑟低头求和。

1842年的8月,王耀再一次见到亚瑟。他挥动着手中苍白的文件,高高在上一般睥睨着王耀:「好久不见,王耀。」

他凭借着一纸《南/京/条/约》,从王耀手里夺走金钱和土地,逼迫他开放通商口岸。

王耀坐在檀木椅上,一言不发地听着。鸦/片腐蚀着他的精神,让他一日比一日消瘦。听见亚瑟读出「港」这个字的时候,双手不由得握紧颤抖,扯起的惨笑凝在嘴角。

港走的那天,王耀很早就站在高高的宫楼顶端看他。天空是暗灰的铅色,阴天。

亚瑟·柯克兰很早就带着队伍逆着晨光出发了,载着钱财的沉重马车一辆辆驶过,印下无数纵横的覆辙。

港缓慢地走在队伍的最后,他面无表情,仿佛被生生撕离故土的并不是自己。低眉沉默地迈动着步伐,在布满灰土的汉白玉路面上留下一个个轻浅的痕迹。远处的王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苍白虚弱,青色的血脉攀缘缠绕。茫然不觉中,听见湾低不可闻的哭泣声。

突然港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向着东方直直跪下,俯下身长久地亲吻着脚下的泥土。亚瑟的士兵走上来拉扯他,用听不明白的语言咒骂他,军靴踩在他的脊梁和手背上,他也舍不得放手。因为太深情,太用力,粗粝的沙石磨破他的手掌和脸颊,赤血纵横在脸上。

王耀觉得心脏被攥住,咳了几声,扯得内脏难以呼吸的痛。晨风微凉,他颤抖着伛偻起身子,从琉璃瓦的反射中看到自己的卑微和无能。

港的额角被靴子划出狰狞的伤口,几乎可以看到骨骼。血流进眼睛,将港的目光染得血红。他一字一字,像是宣誓:「大哥,我一定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

他站起身,背着朝阳向西方的日不落帝国走去,步伐坚定,眼神不屈。

王耀终于弯下身子,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刚刚升起的朝阳给这大片孤寂的宫阙楼宇染上的盛大的光芒,像是世界毁灭之前,众神悲悯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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