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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真是醒梦的,还要是黄连,那种苦味,再美的好梦也能被苦醒。吴缺不就是管黄连的药仙吗?宁镇怀笑笑,朝他那边走去。

吴缺蹲在开得一片灿金的玉琼花里,半人高的花叶遮住了他清瘦的背影,只露出隐约的半边肩膀。宁镇怀拨开茂密的玉琼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身边去,也蹲了下来。吴缺手上停了一停,不露痕迹地借着刨花根的机会挪到一边去了。

宁镇怀看他这样,叹了一口气说:“唉,何必又对我如此冷淡,你当初掉进我这园子里的天河水中,还是我把你捞起来的呢。”

吴缺冷冷地说:“我忘记了。”

☆、天河

那是吴缺刚上天的时候的事情了,他第一天上妙手园采药,驾云驾得不好,飞到妙手园上空竟然忘了散云的口诀,一时飞得高了,心里一慌,从云头上直接掉了下来。幸好掉进的是妙手园里的天河水里,没受什么伤,只是在温热的水里把身上的白衣服泡得湿透。他摔得昏头昏脑,在水里浮浮沉沉,最后被一只手拽了出来,接着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里,头顶上还响起一个十分慵懒的声音:“我说今天早上怎么流霞都比往常好看,原来是老天赐我一个美人儿,幸哉妙哉!”

吴缺听得心里发堵,抬起头来想说话,却看见一张笑得和煦无比的脸,一双眼睛满带笑意地望着他。吴缺身上湿透了,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又被一个男人这样抱着,心里发毛,挣开他站起来,顾不得头发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就按照人间的礼数向他行礼说:“多谢兄台搭救。”那人不说话,只凑过来拢住他,吴缺吓了一大跳,刚想推开他,就听那人低低地说:“莫动,待我用术法将你的衣裳烘干,莫看你已经成了仙,在天上,着了凉一样要头疼发热,到时候又要费许多工夫。”吴缺只觉得周身一阵温和的热意涌上来,知道他是好意,便任他拢着自己,那热气虽温和,可自己湿透的衣裳和头发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干了。吴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衣服,不防那人轻薄地贴到他耳边,吸了吸鼻子说:“美人儿身上有药香,是管哪味药材的药仙?”

吴缺赶紧躲开,站得离他远些说:“在下不才,是管黄连的。”

那人眉毛一挑,说:“可惜这么个美人儿,说话一股酸溜溜的迂腐味道。”

吴缺大怒,瞪着眼睛说:“我虽为兄台所救,可不知哪处得罪了兄台,为何要一再轻薄戏谑于我?”那人却笑得欢:“恩,不错不错,虽然还是迂腐,可终是有点人味儿了。”然后一正脸色,向他拱拱手说:“在下宁镇怀。”

吴缺习惯性地回礼:“在下吴缺。”刚说完就看见那人没皮没脸地拈起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好名字,好香气,好头发。”

吴缺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煞白着脸对他说:“兄台请自重!”

“自重有什么意思?”宁镇怀向他又逼近一步,一张脸几乎要贴到他脸上来:“你看这天上地下满世界逍遥快活的人,哪个是自重的?”宁镇怀凑过来揽住吴缺的腰,两片嘴唇在他脸上滑了一下,笑得一脸春色:“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怎么得的道,不如我来教教你?”吴缺僵在原地,一脸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的神色,咬着牙一言不发,脸上却是一片通红。

宁镇怀突然放开他狂笑起来:“我在天上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有人这么容易当真的,我跟你玩玩,你怎么这么逗?”

后来天庭里传出消息来,说那个守药草园子的上胥散仙阿怀被刚进天宫的小药仙用药锄敲破了脑袋,整张脸被敲得一片淤青,恼得躲在药园子里不肯出来。

七公主听见消息倒是第一个跑来问候他,宁镇怀不敢得罪这位煞神,包着满头的白布出来见礼,被七公主奚落了半天,说没有薄情郎的样貌,却偏偏作一副薄情郎的狷狂模样,被人敲也是活该。宁镇怀在层层的白布底下不甘心地说:“我这副样子,自然不能跟你那位天衡星君比了。”七公主何等的耳力,早听到了,提着不离身的鞭子照着他就是两鞭,抽得宁镇怀脸上的白布齐齐地沿着一个叉裂成了四堆烂布。

“你再提天衡一句,下次抽烂的就是你那张脸!”宁镇怀捂着脸听七公主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话就驾云走了,好半天才放下手来,他脸上跟平常一样,看不出一点淤青的痕迹。宁镇怀看着七公主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说:“你们这一对才叫人操心,倒是有功夫来管我的闲事。”

☆、桃叶

从初见的那一天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了百年,吴缺从最初小散仙的白衣裳换到了药仙的青袍子,驾云之类的也已经是驾轻就熟了。虽说吴缺每日都要来妙手园采药,却不见他对宁镇怀有一丝的好脸色,他心里认定宁镇怀是个浪荡神仙,恨不得能离这人再远一些。百年来,吴缺每日只是来挖了玉琼花或者其他草药就走,从不多看宁镇怀一眼。宁镇怀却喜欢黏着吴缺不放,只要看见吴缺进园子,他必定会丢□边调笑的女仙,跟在吴缺后面说话。宁镇怀如此热心,吴缺却只面无表情地挖着自己的玉琼花和草药,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宁镇怀也不恼,也不觉得尴尬,只一味没话找话说,自问自答。

于是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女仙们都知道:阿怀对这个新上天的小药仙是极有兴趣的,而且这个兴趣还不一般,有谁见过浪荡子阿怀连着一百年对一个不说话也不搭理他的人笑脸相迎,轻声耳语呢?

在蟠桃园管桃子的桃叶是跟宁镇怀混得最熟的女仙,两个人在一起也厮混了两千年。阿怀腌的各色果子,酿的各色果酒可是天上一绝,桃叶没事时就往妙手园跑,赖在园子里蹭吃蹭喝。

吴缺上天的时候,恰逢蟠桃园果实成熟,桃叶怕有人来偷摘,一步也不敢出园子。好容易等各路女仙把桃子采完,已经是百年过去了。

这天清早桃叶送完各路仙人,立刻驾着云一路从蟠桃园杀到妙手园中。桃叶刚从云头上落下,就一刻不歇地奔到梅花树下,三两下从树根下挖出几坛果酒,拍碎封泥,蹲在树下旁若无人地大喝起来。

宁镇怀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她一通牛饮,笑道:“你是桃子变的,还是酒曲变的,怎么馋成这副模样?”

桃叶灌下坛子里的最后一口梅子酒,脸色酡红地站起来,嘿嘿笑了两声说:“想了一百年,今天总算喝到了。”她一手提着酒坛,另一只手指着宁镇怀说:“我算是白认识你了,也不知道托人送些酒来给我。”宁镇怀摇摇头,说:“我的酒,要是托人送,哪里还能有你的份,早就被南极仙翁那帮老头子抢光了。”

桃叶扔了手上的酒坛子,又蹲□去刨树根下的酒,宁镇怀走过去把她拉起来,说:“就这么几坛子,你都喝光了我怎么办?”

桃叶正想说话,听见园子门吱呀一声,两个人一起回头望向园子门口——正看见吴缺推门进来,今天他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裳,腰上系着月白的带子,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像是雾气中的如黛青山。

桃叶没见过吴缺,这会儿酒劲也上来了,晕乎乎地扶着宁镇怀问:“这个是谁?”宁镇怀看见吴缺,眼睛里隐隐地有些波动,很快又平复下去了。他把桃叶拉到亭子里去坐着,转身嬉皮笑脸地凑到吴缺身边说:“美人儿,怎么今天来得晚了?”

桃叶用手捂着发烫的脸,晕头晕脑地看着宁镇怀赖在那个青衣散仙身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脸,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这个药园子里也有一个干净俊秀的散仙,常常穿着一身湖蓝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这个亭子里,微笑着看阿怀往梅花树底下埋桂花酿。

那边宁镇怀腻着吴缺一路走进玉琼花丛里去了,桃叶只觉得困倦,靠在亭柱上睡过去了。等她再醒来时,已经不见了那个青衣的散仙,只有阿怀歪在园子中间金梅草编的吊床上,似睡非睡地躺着。

“阿怀?”桃叶喝多了酒,口渴得很,拖着脚走过去说:“有茶没有?”宁镇怀闭着眼,伸手掐了个法诀,凭空从怀里掏出一包果子来递给桃叶说:“新结的翠枣,比茶如何?”

桃叶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吃得不亦乐乎,吃了一阵,又想起来吴缺,就问:“那小散仙是谁?好干净的模样。”宁镇怀依旧闭着眼,微微扯着嘴角说:“那是百年前来的黄连药仙,你那时守在桃园,没见着。”宁镇怀说着说着翻坐起来,笑笑地看着桃叶说:“桃叶女仙,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果子,可否帮在下一个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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