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看这戏的原没多少正经人,又兼台上的是秦兆煜,多是一群把着下流当风流的公子哥。待看到两人巫峡风云散,吕洞宾披衣而走,白牡丹在后追,一群人又是起哄又是笑,又是叫好又是闹,七八个桌子的人全笑趴在桌子上。
秦兆煜眼神退场前往台下一扫,只看见台下前排,一个蓝衣长衫的青年,低着头,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脸,脖子,耳朵全臊得通红,双手交叉拧着,用力地指节发白,他被这香艳的曲目羞得连抬头都不敢。
秦兆煜哼了一声,想:这哪来的雏儿?
秦兆煜到后台净了面,换上自己的衣服,便走了出来。他在这戏楼里有专属的包厢,唱完了来这里一坐,做完戏又来当观众。
他在一片的金钹胡琴哎呀呀的响声中漫步走过,在旁边看着台上的人哭笑俱佳的演着,台下的人跟着纷纷乱的哭着笑着叹着。在这小小的戏楼里,声乐与歌喉编织出一个幻境,叫他们在这里肆意宣泄。鬼知道他们唱得是谁的人生,笑得是谁的滑稽……
楼梯间雕花的木板夹着模糊的玻璃,隐约地映出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
秦兆煜嘴角上挑,玻璃上的人也跟上一丝冷峭的笑意。他对着那个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漠视了的青年,冷冷道:“滚下去!我这一辈子,你都不需要出来!”
“我说一霖啊,好不容易拉你来一趟,你坐在那跟坐在师傅面前一样的!你到底会不会玩啊?!”
一个声音飘进他的耳边。秦兆煜回头去看,戏楼的回廊下,一个虚胖的人影对着一个蓝衫青年抱怨。
那个胖胖的人影背对着他,但那个蓝衫青年,明显就是秦兆煜在台上时瞄到的那个雏儿。
秦兆煜挑了挑眉,他住了脚,停在楼道间看着他们。
那人明显在吹嘘明玉芳的场子,然后又开始夸他,夸他的身份,排场,唱段。秦兆煜冷笑一声,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凭他这半路出家的底子,顶多也就哄哄圈外人。真票友一听就知道他底子不行,唱腔里有喘气,拖板、枪板和共鸣都运用不到位。
他之所以在川清的班子里能混下来,一来是他的身份在这,他上台,谁敢嘘?二个就是这地界懂戏,尤其是京剧的人真不多。
他一边听着那个凑热闹的人对他的吹捧,一边打量这那个青年,只见那人似乎在辩解什么,秦兆煜听到一句:“他唱的不好……”
那个蓝衫青年道:“身段也不行……”
秦兆煜头一回遇到有人敢说他的戏,倒是站住了。这人说他的声音他倒认了,但是说在台上的做派,他倒是有一两分自信,于是心里起了几分反驳的心思站在这偷听。
那胖子听了到笑了,说:“你倒说说,哪不行?”
那青年道:“他不是吕洞宾……这剧本就香艳,结局俗作,全靠吕洞宾一股子仙气撑在那,如果吕洞宾撑不住,这戏就下流了……”
秦兆煜是真听住了。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们。
“他……倔在那里了……就是……该怎么说呢?就是拿稼轩写‘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需长剑’的劲来念‘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何苦呢?明明是叫这世间框住了,何苦硬要做神仙态……”
秦兆煜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他看到玻璃上的那个青年又冒出头来了,他抓起圈在手腕上的一串念珠,啪地抛在木窗上,砸碎了那个虚影。
两人被这动静惊得回头,那胖子一看是他,急急地拉着青年过来道歉:“二少,二少,一霖他没有旁的意思,就是,唉,他就是没看过戏,分不出好坏!张嘴就乱说!你别见怪,别见怪!”
秦兆煜这是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大放厥词的青年。他一袭干净的长衫,瘦骨伶仃,皮肤苍白,眉毛的眼色极深,杏眼微张,他愣愣地看着他,就像是生活在灰白世界里的孩童突然看见一个色彩斑斓物件的懵然。
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轻颤,琥珀色的眼珠,清清透透。
“对不起……”他像是回过神来般低头道:“我错了……”
秦兆煜冷冷地看着他。
那胖子背后汗都急出来。他的这个朋友从小体弱,天生的心脏病,家里就他一根独苗,养得跟深闺里的姑娘没什么区别。他一时心软,想着带他出来见见世面,那里知道能惹出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秦兆煜盯着他,一股怒气从心底里没来由的烧起:就这么个病秧子!凭什么!就这么个病秧子?!
他做戏十余年,到如今,早就人戏不分了。却叫他一句话,勾起那堆被他拍打成渣的灰堆里所有的不甘和傲气。
父亲的漠视,嫡母的冷淡,还有他错过的那个人……
秦兆煜这个人真正的人生,从来就不被需要,也无人注视。
“滚!”他咬着牙说。
那个胖子如蒙大赦,拉着他的朋友就往戏楼外走。那个蓝衫青年却一直回头看他,直到被他的朋友塞到黄包车上,还拧着头,看着他这个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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