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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辨人迹的深山中,唯剩下那一片剑林,那一处禁地,还印刻着那一个门派的兴盛与衰败。世事大抵如此,兴亡不过千百年间。曾经名扬昆仑的仙家门派,如今也不过剩下一人而已。

禁地深处,那间火室早已成了慕容紫英铸剑之所。那间曾封锁过玄宵十九年的冰室,却成了连慕容紫英都极少涉足的场所。

当年在不周山得来的那柄魔剑,其上煞气渐渐被阳炎磨灭,剑中所封印的那个灵魂龙葵有了灵气滋润,也渐渐活跃了起来。数十年的修行,他的身边竟只剩下了这个剑灵陪伴。好在他生性淡泊,纵使百年间无人相伴,亦不觉得孤独。

他一生重于清修,挚友不过那么几个。云天河终是为使用神器付出了代价,他那双眼被天火灼伤此生再也不复光明,那日在昆仑山下一别,百年不曾再会。间或也有旧事传来,听闻其后不久他与韩菱纱便结为了夫妇,隐居在他自幼生长的那座青峦峰。十数年过去,韩菱纱终是敌不过韩氏一族的宿命,早早辞世,云天河却是借着体内那两股源源不断的阴阳二气愈发长生。他始终不曾离开葬着他妻子、父母的那座山,也始终守着那一个誓言,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人。但人各有命,慕容紫英偶尔想起这些旧事,也不过淡然哂之而已。

“……一百年了,梦璃她终是回到人界,可菱纱已死,天河已盲,当年一同闯荡的四人各自散落天涯……回首往昔,原来竟是伤痛远多于欢喜,离别远多于相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悲伤,亦才会觉得这份重逢弥足珍贵罢?”

冰室中,寒雾弥漫,裹着那人挺拔如柳的背影。他所立着的石台上,一簇簇冰晶密结丛生,将其中长方形的一物装点得十分别致。

那物事晶莹剔透,竟是以坚冰雕琢成的一具棺椁,半透明的棺盖下一个人形若隐若现。慕容紫英俯首凝望着冰中那模糊不清的容颜,眼中一片幽暗。

“百翎,连梦璃都已回来……这百年之中,你到底身在何处?我去过鬼界,但云师叔说从没见过你的魂魄……若是没有入轮回,你为何不肯醒来?”

他伸手将棺盖上那柄无鞘的长剑执起,以指轻抚剑身,透明的剑锋上泛起淡淡的柔光,将他修长手指也映得近乎透明。慕容紫英怔怔看着,低声喃喃自语:“身死则剑灭,但春水剑至今仍剑光不泯……百翎,莫非你并未像九天玄女所说的那样,魂飞魄散?你的魂魄果真还存活在这世间么?”

但若是活着,你为什么不曾归来?

他看着冰棺中的那个人,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但冰封的那张苍白容颜清俊如昔,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一睡百年。

良久,冰室里响起一声长叹。慕容紫英默然转身,走下了结满坚冰的石阶。身后,春水剑上光华流动,无声无息地泛着淡淡的青光。

☆、第一百一十七章报草之祭(上)

一场新雨洒过,清晨的乌蒙灵谷笼罩在一片如烟的薄雾中。朝日升起,雾气渐稀,晨光中几声啁啾打破了寂静,又伴着扑棱棱的声响,数只燕雀欢快地从一间木舍的房檐下掠出,展翅飞上蔚蓝的天空,越过四面合围的山壁,转瞬没了踪影。

不多时,山谷中渐渐升起缕缕炊烟,这座封闭在谷中世代不出的村落,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此时,靠近祭坛的一进木舍里,隐隐传出了说话声。

“再过三日,又是腊日了。”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百里岚,他端坐在主座上,眉目冷厉,颇为沉稳的模样,显是一家之主。他身着乌色长服,襟口袖口缀着蓝色纹理,椅边还靠着一柄长长的法杖,端的是气势不凡,就连说话也颇为威严,“今年腊日不比以往,韩黎大人想必已有所准备。”

左首坐着一名男童,是百里岚的幼子,不过九、十岁的年纪,穿着蓝色对襟领褂,下着乌色布裤,一双乌溜溜眼珠转来转去,极是灵动。他听得百里岚这么说,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说,今年的腊日怎么啦?往年不也一样过?”

“今年……休宁已经八岁,莫非要举行报草之祭?”不等百里岚回答,另一个青嫩的少年声音先说了出来,这小小少年声音温雅,相貌也极不俗,虽穿着和弟弟一般的服饰,却偏透着一股儒雅的风度。

他答出了弟弟的问题,那男童却转了转眼珠,侧目又瞥向百里岚。百里岚微微颔首,证实了长子所说:“不错。族中向来有此惯例,继承大巫祝血脉之人,须得在诞生的第八年上,族中祭祀尚未开始前三日中择一日进入冰炎洞,于落日前将草扎放在女娲神像的右肩上,为我族祈福,祈祷灵巫族万世平安。”

从内室走出一名女子,亦是一身乌色长服,长发结成辫子束在脑后,她是百里岚之妻娲静。这父子几人的对答皆被她听在耳中,娲静微微一笑,说道:“记得我幼时,韩黎大人便是这么做的,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女儿。”她一面说,一面走来将幼子搂在了怀里,又伸手摸了摸长子脸颊,“如今连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男童被母亲搂着,颇为不适地扭了几下,见那少年只含笑看着,便不悦地嚷道:“大哥就只会看我笑话!上次休宁用法术捉弄我,你也不肯帮忙,还偏着她,不许我打回去!”他说着便气鼓鼓地跳下椅子,躲开母亲的手。

少年一听顿时啼笑皆非:“休宁是女孩子,她年纪还比你小两岁哪。你法术上天分不如她便罢了,怎么胸襟也不如她?以大欺小,以男欺女,说出去丢不丢人?”

男童一听,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跳了几下也找不到话来辩驳,怒道:“反正大哥就是不帮我,坏死了,我不要你再当我大哥!”说着便奔向门外。

屋内百里岚皱眉斥道:“说的这是什么话,还不回来给你大哥赔不是!”但幼子已去得远了。他摇了摇头,对长子叹道:“我和你娘从小都跟着先任大巫祝学法术,从来都是长幼有序,不敢乱说乱动,怎么无忧这小子却一点礼数都没有,比村里那些寻常村人的子女都不如,哪里像是巫祝的孩子?”说着又是连连摇头。

娲静笑吟吟地劝道:“小男孩野一些又不妨事,村里哪个小孩儿不是这么混着长大?无殇是长子,天资好一些,安静些,可又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说着轻轻一推少年,“去找你弟弟回来,虽说这几日不用去韩黎大人那里学法术,可总得去露个面,晚些时候韩黎大人便要去祭坛准备祭祀事宜,到时候再去可就找不到人啦。”

百里无殇只得领命而去,一路行一路无奈。他是家中长子,父母又皆是村中巫祝,从小便被耳提面命要恪守族规,稳重知礼,略大些又被族中大巫祝韩黎收为弟子,韩黎本就极为严厉,更教得这个弟子万事谨慎,从不敢轻佻。但幼弟百里无忧的待遇却与他大大不同,虽只比他小两岁,却少了许多限制,娲静怜惜幼子天资不如百里无殇,且对他期待也不如对百里无殇那般高,只盼着这个小儿子一生顺遂快活,是以才起了“无忧”这个名字,百里岚重视长子,对幼子便不如何在意,娲静更偏疼百里无忧,他也向来不过问,才养成了百里无忧无法无天的性子。只苦了百里无殇,每每要替这个幼弟收拾烂摊子。

百里无殇想着弟弟素来喜欢玩耍的几个地方,脚步也向着那边走去。乌蒙灵谷四面都是高高的山壁,灵巫族的村落便建在谷中洼地上。族中人擅长偃师之技,在山壁巨石上建舍架桥,吊着木笼用以上下,偌大一座山谷,处处都是人迹。只是村中有一规定十分不近人情,即族中无论男女老幼,没有大巫祝的允可都不能随意离开乌蒙灵谷。百里无忧顽劣爱玩,自幼就吵着要出村去,但任他哭哑了嗓子,娲静也没让他如愿,村规之严可见一斑。

不过多亏这条村规,百里无殇的寻弟之旅才短暂容易了许多。不过片刻之后,便让他在村东的一处草垛后揪住了百里无忧,一路拎着领子将他径自带去了住在村中央的大巫祝家。然而终究是晚到了少许,韩黎已出门去往祭坛,留下话说让兄弟俩各自用功修行。

韩黎之女韩休宁却还在家中,见百里兄弟到来,十分欣喜地从内室奔出,先冲着百里无忧皱了皱鼻子,才对着百里无殇行了一礼。她虽是大巫祝之女,跟随韩黎修习法术却比百里兄弟晚,算是师妹。

百里无殇先伸手在弟弟头上用力一按止住他未来得及嗤出鼻的哼声,才对韩休宁笑道:“休宁,眼看腊日将近,师父也忙碌起来,我们就不在这里添乱了。我先带无忧回家。”说着拎起弟弟便要转身。

韩休宁忙叫道:“无殇哥哥。”见百里无殇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无殇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百里无殇扬起眉毛,笑道:“小丫头又有什么事?若是再让我陪你去捉弄人可不成。”

韩休宁小脸一红正要答话,一瞥眼看见百里无忧站在一旁冲她翻着白眼,顿时鼓起腮帮,指着他道:“我只跟无殇哥哥一个人说,你不许听!”

百里无忧立时瞪起双眼,韩休宁的眼睛却比他瞪得还大,百里无殇无法,只得上前一步将这两个活冤家分开,拉着韩休宁出门:“好罢好罢,咱们到别处去说。”转头又命弟弟,“你先回家去。”

百里无忧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蹬蹬蹬地跑了。

两人到了屋后的小树林中,韩休宁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对百里无殇吐露了心事。原来今日一早,韩黎离家之前,特意将独女叫到了身前,将报草之祭一事告诉了她,命她务必早日入冰炎洞为全族祈福,言词颇为严厉。韩休宁却拿着草扎犯了难,她虽是大巫祝之女,修行却不过两年,道行粗浅,又从没进过冰炎洞。她翻阅家中宗卷,得知冰炎洞中路途曲折,还生有许多灵物,孤身一人独闯深穴,便是她素来胆大,也心生忐忑。

百里无殇当下好生安慰,不住相劝,又说:“师父时常出入冰炎洞,自然已将一应事情尽数告知,休宁只需照做即可。况且休宁是师父爱女,他如何肯将你置于险地,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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