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冽予和东方煜依莫九音信中指示到达此地,是在启程离京十日后。
幽兰水榭本就是当年关清远为其妻兰烟所置办的产业,兰烟亡故后自然成了兰少桦所有。其后兰少桦与白毅杰成婚虽未特地转让房产,可名下物业这些年里却都一直是由擎云山庄所有,一般人便是想远远瞻仰一番也无法,自然让这曾一度名扬天下的院落渐渐淡出了江湖人的视线之外。
望着那幢于漫天细雪中静静伫立湖面之上的水榭亭阁,感觉着楼台内那股他已十分熟悉、亦是此刻唯一一股能为他所觉察的气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青年微微苍白了脸,却终还是在深深吸了口起后、提步上前同情人一道进入了水榭之中。
对方并无意隐瞒自身的位置,是以他没费上多少功夫便按图索骥地寻到了那股气息的所在。
——那是一间布置得相当雅致、瞧不出多少旧主应有的女儿家习气的书斋。沉稳大气的紫檀木书案后、老者隐带着分寂寥的背影巍然立于窗前,可更快攫获了青年目光的,却是书斋一侧供主人小憩的软榻之上、那仿佛熟睡般安然躺卧着的儒雅身影。
那双总在眸光深处蕴着浓浓慈爱的眼,如今已然沉沉阖了上;那张掩不去岁月痕迹的面容温文俊雅一如往昔,可带着的,却是白冽予此前从未见过的、释然而平静的笑。
如果不是那躯体感觉不出一丝活人应有的温暖、听不出一丝活人应有的心跳和吐息,只怕任何见着的人都会以为榻上躺卧着的长者只是安稳的熟睡着,而非陷入了永远的沉眠之中。
可白冽予在医道和武道上的造诣却不容许他这么欺骗自己。
虽不知老者究竟是用什么手段保持了榻上躯体仪表的完好,但躯体主人早在数日之前便已生机尽绝却是不争的事实……青年不晓得该为自己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赶上的事实感到释然抑或懊悔,却在得以厘清这些前便已一股难以自禁的泫然漫开。
无双面容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静静淌落了两道清泪。
——没有乍然得知一切时撕裂心肺的悲恸,有着的,只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悲伤。他就这么静静凝视着软榻之上长辈仿若熟睡的面影,试图借此将之牢牢记入心底……书斋内的静默便这么延续了下去,足过了好半晌,才由书案之后本自静静凝望着窗外的老者打了破。
“九音说,他人生道路分歧始于此处,所以也该在此处画下终结。”
沉稳威严依旧的音声,此刻带着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萧索与伤感……若非了解事情始末,只怕任何人都不会以为窗前仿佛悲悼着的老者,便是造成眼前一切的始作俑者。
“当年,老夫因九音的设计而身受重伤潜伏逃遁时,曾经恨得只想把这个逆徒千刀万剐……他曾是老夫最钟爱的弟子,费在他身上的心血功夫甚至比对少桦的关注还要多上无数倍,却不想换来的竟是如此结局——若非当年和少桦的约定,或许早在他得以晋身宗师级之前,便已被老夫动手诛杀了吧。”
“只是守着和少桦的约定避居海外的那些年里,除了烟儿和少桦外,老夫心底念得最多的,竟也是这个逆徒。”
“当时我已收了景玄作弟子,可每次传授他新功夫的时候,往日教导九音的记忆便会随之浮现——景玄的资质虽不算差,却远没有当年九音的灵气,性子也不若九音那般明白坦荡,自然让已吃过徒弟一次亏的老夫越发冷淡疏远,却不想越是这样等若利益交换的师徒关系,便越是让老夫怀念起了以前的日子。”
“直到回归中原见着给他一手调教成材的你,又和他那样隔空交手合作了番后,老夫才赫然惊觉:尽管已是这么多年过去、尽管曾经恨不得让他受尽折磨不得好死,可在老夫心里,他却依然是老夫最钟爱的弟子;而九音……尽管已在明面上成了‘海天门’的敌人,但在骨子里、内心深处,他却依然是当年那个让老夫引以为傲的海天门继承者……他只是因故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并也因此以不同方式延续了海天门的道统和传承而已。”
说到这儿,老者——关清远叹息着一个回眸,望向的却不是门前的外孙,而是软榻上亡命于自个儿掌下的徒弟……魔道宗师神丰清朗的面容如旧,但此时、此刻,头上刻画着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颓唐老态。
而白冽予自然不可能忽略这点。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老者的气息比之往日要弱上了许多。可先前本以为是自个儿有所提升所致,却到如今细细一瞧,方知原来是老者自身耗损过大的缘故。
许是料知了他的心思,关清远略带自嘲地笑了笑:
“你若想动手,眼下便是唯一的机会了……九音多半是担心此事了后,老夫又会因闲来无事而继续搞风搞雨,这才再次给了老夫一个不得不觅地潜伏的理由……能以一人之力将老夫伤到这个地步,偿罪之余亦不忘预留后手,果真不愧是老夫最出色的徒弟。”
“……前辈今后不知作何打算?”
没有回应老者那【若想动手】四字,片刻思量后,沉默多时的白冽予终于开口,音调却是强自压抑着哀伤的淡冷:“有莫叔的遗言在前,若前辈不会做出不利于山庄、不利于冽予至亲至爱之人的事,冽予自也没有与前辈为敌的必要。”
“……时至今日,你仍不愿叫老夫一声‘外公’么?”
“对前辈而言,不是发自心底的虚假称呼有意义么?”
“你还是一样嘴利。”
因青年的反诘微微苦笑了下,关清远抬眸望向那接替了已逝的徒弟传承了自个儿衣钵的外孙,以及那双正对着自个儿的、复杂中犹带着几分倔强的幽眸,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孩子其实远不如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刚硬。
如果他【疼爱】外孙的方式不是那么样【特别】,是否此刻他便能听冽予不甘不愿地当着他的面喊上一声【外公】呢?
想到这儿,老者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这世上终究还是有着需要自己好生努力才有可能到手的事物。
也许,他那多半仍颇为漫长的余生……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般无趣。
又自望了眼徒弟的遗骸后,长者心下已然有了决断,当下自怀中掏出了份略有些厚度的羊皮包裹、略一使力将之扔给了面上微露讶色的青年。
“老夫已事先将青海商肆的半数资产兑换成现银……当年本就还欠着你母亲一份嫁妆,这些便留给你们作日后嫁娶之用吧——下次再见,应该就是老夫有曾外孙可抱的时候了。”
言罢,他未再多留,一个旋身绕过因他所言而略有些傻眼的孙子与【孙媳】、洒脱一笑后便自离开了幽兰水榭。
耳听长者地足音渐远,白冽予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对方的心态有了转变,但眼下的状况显然对己方有利无弊,便也无了特意探究的心思;反倒是一旁给忽略多时的东方煜因先前入耳的【曾外孙】三字而不可免地起了某些不好的联想,忍不住抬手轻扯了扯情人的衣袖。
“冽,他的意思……不会是想找人帮你生吧?咱们两个可生不出来啊!”
“咱们两个生不出来,不还有飒哥么?”
饶是青年心中的哀伤仍难以平复,却仍不免给情人的这番【担忧】逗了笑,“虽说接下来还得先操办好莫叔的后事,可先和柳林山庄通通气、确定好嫂子跟飒哥的关系还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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