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算了。”林言轻轻的说:“他也挺可怜的,我再想办法吧。”
死去数百年的鬼,怀抱执念与怨恨留恋人间,连念三十万遍地藏经,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都无法超度,什么样的心愿才会让人连死亡都不得安息?林言把着方向盘在拥堵的车流里缓缓移动,下午五点的阳光耀的整条街都笼着暖烘烘的黄光,车里一股空调的冷腥气味,香薰早用完了,淡绿色的薄荷膏体干结在瓶底,记得这瓶刚买回来时薇薇坐在副驾驶上伸直双腿,拧开盖子把香薰瓶塞在林言鼻子底下,笑眯眯的说你这种人最适合用薄荷。
“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林言瞥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位,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很久没想起薇薇了。
半年多以前,相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干净爽利的女孩子,散碎短发,说话像往盘里扔豆子,一个字一个字泠泠作响。家里至今还放着她的拖鞋,珊瑚绒睡袍,林言买给她的菩提子珠串和戒指被仔仔细细的收在盒子里,什么都没带走。林言记得那天晚归,进门时薇薇安静的站在客厅里,在林言额头轻轻一吻,说了句再见后翩然出门。林言追下楼拦在她身前问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薇薇把手插在牛仔裤兜中洒脱的笑笑,说你哪里做的都好,你只是没爱过我。
仅仅把我当做适合结婚的对象来相处,是对我的侮辱。她把戒指摘下来还给林言,夜幕里她的脸像朵刚开的栀子,语气很柔和,林言你是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无论条件如何都让你无法抗拒的人,那时候你就明白了。
夜风把她的外套吹得鼓胀如帆,林言站在花坛边看着她走远,终于没有再追过去。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薇薇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平淡未来,他缺人陪伴,薇薇恰好合适,仅此而已。
他有自己的隐痛,小心翼翼的埋藏了很多年。
横穿小半个城市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天黑透了,不知哪户人家在做糖醋排骨,好闻的酱料香味让人直流口水。林言把车停在小区楼下,从后座抱出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仪表盘上一沓涂着鲜红文字的符纸格外醒目,林言盯着看了一会,折起来装进口袋,摇摇头关上车门。
他已经尽量避免提及那鬼对自己身体的侵犯和渴求,但他觉得阿颜还是察觉到了,离开的时候小道士把这一摞黄纸强塞了给他,结结巴巴的说焚成灰烬冲水喝下能防止邪祟近身,贴在门上保家宅平安,每张能撑大概一天时间。林言从购物袋里取出盒速食蘑菇鸡肉饭,在塑料膜上扎了几个小孔丢进微波炉,等饭熟的空档他顺手掏出符咒一张张翻看,朱砂潦草的涂了些看不懂的文字,血迹干结成褐色的小点,阿颜咬破舌尖喷上去的。
“嚓。”打火机的火苗升腾起来。
屋子里那股阴寒明显动了一下,似乎不情愿的退了两步。
寂寞到无以复加的一只鬼,符咒的一角快挨到火苗时林言突然犹豫了,抬头朝寒冷传来的方位看了一会,轻轻的说:“你在吧?”
那东西靠近了些,寒冷的感觉又加重了,林言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以此为界限,只要他再做出一点反抗的表示那鬼便会毫不留情的扑上来撕扯他的身体,像发了狂似的。
“你除了跟着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不用这个赶你出去,你也别碰我,可不可以?”
林言将打火机放在一边,冲那阴寒站立的方向摊开双手。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鸡肉蘑菇饭熟了,诱人食物香气让林言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似乎已经连续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将符纸一张张泡在水槽里,软塌塌的一堆,林言把它们捞起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朱砂被水化开,一片一片染在手上,像血迹。
稀薄的寒气近在咫尺,林言有点紧张,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他不知道跟鬼交涉有没有用处,更担心示弱会给他更多可乘之机。冰冷的一双手捉住林言的手腕,柔软的嘴唇印上他的额头,林言僵了片刻,刚要往后退时那寒冷却先离开了,不近不远的在一旁浮荡。
晚饭时林言从柜子里取了两只杯子倒果汁,盖浇饭里放了两双筷子,餐桌上方吊着镂空陶瓷仿古灯,暖洋洋的灯光从青花瓷壁的雕花处投射下来,整间餐厅都笼罩在安静的气氛中。林言端起杯子朝对面空着的椅子举了举,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声说:“你还让我活三个月是吧?”
“干杯,三个月同居室友。”
林言其实笑的比哭还难看,这么多年对他来说一直存在一件比鬼魂的威胁更可怕事情,隐藏的太久太深,在连自己都快忘记时却又被硬生生的挖了出来。林言不想承认,他也耻于承认自己因为一个男人在他耳垂吸吮亲吻而战栗到勃起,一只虫在心里蠕爬,每扭动一下都让人酥痒难耐。饭吃到一半他终于崩溃了,放下筷子冲进卫生间,没有关门,他知道关上门也无法给自己留一点尊严,暧昧的黑暗中他第一次纵容自己沿着那结实的腰肌臆想下去,抵到腿根的坚硬令他疯狂,林言倚在墙上呻吟出声,脸色潮红,鼻尖沾着细汗,一边急喘一边握住自己的前端用力抚慰。
镜子里那影子破天荒的没有走近,仅仅站在不远处看着林言从犹豫到挣扎最后自暴自弃,攀上顶端的时候他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望着镜子里的人无助的呜咽出声。
你为什么非得逼我呢。
你放了我吧。
谁不是关上门偷偷犯罪,走出门像模像样做人?把你最丑陋的一面留给我,把你最阴暗的欲望交给我,在你最凄惶的时刻抱紧我,即便你死了也让你的灵魂属于我,从此无论光阴还是命运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林言把大号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拿,宣纸,砚台,镇石,墨锭,毛笔,把一张软毡在桌上铺开,宣纸裁成二开大小用镇石压平,热水化开狼毫笔尖的软胶,上好的徽墨合水在砚中斜斜碾过。屋中仅点了一盏台灯,昏暗中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仿佛隔着乳白色的虚空一切都变了模样,雕花棂,檀木案,湖水纱帐绣百蝶穿花,白衣秀士临窗听风,悬腕握一支湖笔,手边摆了本《太平广记》,风一吹泛黄的书页扑簌簌的翻,故事三分真七分假,神神怪怪痴痴迷迷,写不尽世情人心。
“还记得你生前的名字么?”
暗沉沉的灯影下那毛笔竟悬空立了起来,似乎思索了很久,一滴墨滴在纸上,化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斑,淡淡的水迹从边缘氤氲开来。
真是笔清朗的好字。
“萧、郁。”
“你没了结的心愿……是什么?”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都没有了下文。
自从怪事开始以来,林言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
第13章疑惑
在林言参加过的考古实习中,那明墓无疑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发掘工作历时三个月,在动工之前林言连一丁点相关背景资料都没有拿到手,多次问导师也没有得到回应,当他被告知计划只让他在墓中待一个星期时本以为自己是个端茶倒水跑龙套的小角色,没想到飞机抵达的当天就被送下地,负责的却是最重要的主墓室尸身清理工作。
那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地下玄宫,青石块砌成拱券,后殿长约四十公尺,一口半人多高的黑漆大棺静静在石台安睡。林言和大家一起屏息凝气,当金丝楠木棺盖被缓缓抬起,尸身周围的金银玉器和罗纱织锦露出来时墓室爆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所有人都忍不住为找到一座完全没被盗墓贼染指过的大陵而击掌庆祝。半晌无关人员一个个撤离,林言记得导师最后一个离场,撤出时双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空旷而黑暗的主墓室中只剩下林言一个人和几盏时明时暗的灯火,时常有矿灯莫名熄灭,他后来回想,恐怕从那时开始这墓主就盯上他了。
棺椁中的尸身已经腐烂成骨架,头发却软而有光,然而当林言独自坐在棺椁旁翻阅史书时,重重疑惑却浮了上来,那墓主人的身份简直如这玄宫的青铜器一般蒙着难以辨识的绿锈,没有记录,没有族谱,甚至在乡志和县志上都没有任何记载。棺材前放置的长明灯早已干涸,后面一张两尺来长的玄色灵牌涂着厚厚的陈年血迹,该写名字的地方空空荡荡,那竟然是张无字牌位。
棺材中最后一件冥器被顺利取出时林言接到了返回命令,历时短短七天,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起过这座陵墓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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