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看着唐木匠软下来的胳膊,心里冷笑,继母犯了这么大的错,他都可以原谅,而自己仅仅是被一句疯话指责,却被毫不犹豫地怀疑,果然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村长长叹一声打破沉静,摆摆手,“既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大伙就都散了吧,今儿这事也不要到处乱说,这事虽是唐家的家务事,却也是咱村的内务,要让我知道谁到处乱嚼舌根,必定拉到祠堂去。”
等人都散完,村长又回身拍拍唐木匠道:“今儿这事是个意外,天意如此,你也别太伤心,你还有三个儿子呢,也不要怪罪你媳妇儿,村里那条河不知淹了多少个娃子,都是家里女人看不住的,这事儿谁也不怨,天意啊!”
说着又转向唐大嫂,正了声音道:“唐大家的,你没了儿子心里难受,大伙都能体谅。可你胡乱冤枉人可就不对了,三小子也是你儿子,你这样冤枉他,难道就没想过这会毁了他一辈子的,幸亏他读了些书,知道自己辩白,否则,岂不是又是一条人命?就算保住了命,他以后也难再读书上进,背着害死弟弟的名声一辈子,你于心何忍?”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有几个后娘把继子放心上的,他摇摇头,自顾自地走出了唐家院门。
漫长的下午总算过去,当唐云满载而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当他听到弟弟夭折还有唐木讲述的整个下午的事时,他沉默了一会,转身去了东屋,把脖子上的狼牙取下来挂在了弟弟脖子上。
狼牙是他去年在深山遇到头被狼群抛弃的老狼,他和那条狼搏命得来的,想给唐宁,唐宁不要,他便一直挂在脖子上。唐大嫂没有拒绝狼牙,因为狼牙是最好的随葬品,能够镇鬼驱邪。虽然拿了东西,可她嘴里却也没好话,指责唐云冷血,弟弟死了连滴眼泪都没掉,她知道得罪了唐宁,意味着和三兄弟彻底撕破了脸,索性破罐子破摔。
唐云什么都没说,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出了东屋。唐宁在西屋门口迎接二哥,拉拉他的手道:“二哥不冷血,我知道的。”
他知道二哥不是不伤心,只是他的伤心从不用眼泪来表达。
唐云温柔的拍拍他的脑袋,四年来,唐云个子跟竹节似的,噌噌地拔了好几节,衬得他越发瘦,他又常年日晒雨淋的,肤色和黑人有得一拼,还好他有双大大的灵活的双眼,增色不少。
然而,此刻这双大眼却布满阴云,坚定地看着唐宁,“猫儿,以后咱赚的钱都不要给爹了,大哥心软肯定会把钱给爹,你可不要心软。”
唐宁看着唐木瘦削严肃的脸,突然一笑,尚有些稚气的脸庞隐隐透出绝代的风华,他撒娇似的道:“二哥,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长大了,不许拍我的头,不许叫我猫儿。”说着便捂住头,防止二哥又像以前一样敲他脑袋,然而这次他却迟迟等不到二哥的动作,他放下胳膊抬起头,看着二哥发愣的样子,以为他又伤心弟弟的死,正准备安慰几句,却听到二哥略带忧虑的声音:“三儿,你以后在外人面前不要随便笑。”
唐宁疑惑地看向二哥,正要发问,屋门突然被推开,唐木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看着弟弟们疑惑的脸,哽咽道:
“爹在给栓子打棺材,我想去帮忙,被他赶了出来。”
说完,黑漆漆的屋里一片沉默。
寂静的夜里,只余“叮,叮,叮”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唐家所有人的心上,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道别。
☆、第二十四章吕宅
“咳,咳,二哥,走了。”唐宁站在大门外,拿着包裹,手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来了,给我吧,东西挺多,要不我借个牛车来,你身子还没好,要是吹了风可怎么好。”唐云抢过弟弟的包裹,紧了紧他的衣领,担忧道。
唐宁看一大堆东西压在二哥细瘦的肩上,也很心疼,想着现在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铜钱,便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唐云坐在车前赶车,唐宁窝在后面,随着车一颠一颠地,人跟着迷糊起来。
距离那噩梦般的一天已近一个月,给栓子下葬之后,唐木匠、唐大嫂、唐宁相继病倒。三人病情都来势汹汹,唐木匠病得尤其重,儿子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往日看着很健朗的身体,这回却把所有隐患爆发出来,有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他撑不住了,直到最近病情才渐渐稳定下来,大夫也说只要静养几个月就可痊愈,只是毕竟亏了身子,以后再不能过度劳神。唐木匠毕竟活了半辈子,以前也送走了好些亲人,虽然这场病让他头发花白了一片,但精神总算缓了过来。
而唐大嫂却恰恰相反,她的病不重,只是整个人如死水一般,也不大出门了,也不怎么干活了,只整天坐着发呆,有时偷偷抹泪,好在有妞妞陪着,倒也不会垮了精神。
唐宁的病却是伤寒,在古代这可是个要人命的病。他先是泡冷水,出来穿着湿衣服,费劲挠神大半天,不病倒才怪。幸好他自来了之后,一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又每天爬山,身子看着瘦弱,却很健康。所以他撑过了最危险的几天,伤寒转风寒,现在也就是有些咳嗽。
这一个月,最苦最累的自然是唐木兄弟,唐木还要下地,家里家务活唐云全包了,自从栓子的事出了之后,几乎没有人再找唐木匠干活,不仅仅是唐大嫂的原因,还因为家里有白事别人避讳,自然,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唐云只得隔几日抽空去山上转几圈,抓几个野味回来卖给张二狗,碍着栓子的事,张二狗给的价钱十分公道,唐云没吃什么亏。只是唐云再没有把钱交给唐木匠,唐木匠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病的没精力管了,反正他也没有要。
十几天前,唐宁就收到先生的信,说是吕大夫同意给他二哥和弟弟看看。当时家里病的病,忙的忙,根本抽不开身,好在吕大夫要给程姐姐至少治疗一个月,他还有时间。
正好今日阳光明媚,差几天就到学堂开课的日子了,唐大嫂带着妞妞回了娘家,唐木留在家里照顾唐木匠,唐宁就和唐云收拾收拾上了路。
吕大夫家在镇上东北一角,位置清幽,房子格局却很好。唐宁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富人才有的宅子,宅子不大不小,有三进,还有个小花园,整个宅子玲珑细致,布局非常讲究,跟小镇风格简直是两个世界。
吕宅的下人话不多,默默给两兄弟带路,两兄弟也不开口套近乎,一行三人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直接进了内院侧厅。
两兄弟辞别那个下人,刚进门就看见两人分别坐在一圆桌前,桌上摆了好些精致菜肴,二人有些尴尬,正赶上人家饭点了。桌上坐着的两人却很淡定,也不起身,等兄弟二人行了礼,程先生才开口两边互相介绍了下。
吕大夫看着有四十多岁,肤色较黑,眼神温和,脸庞瘦削,留了两撇小胡须,整个人有一股浓厚的书卷气,比程先生更像个教书的。他直接越过唐云,看着唐宁,眼神很温柔,却无端端让唐宁起了层鸡皮疙瘩,只听他冲着程秀才笑说:“敏之,难怪你这般不遗余力地替他说情,我若也有这般钟灵毓秀的徒弟,也当宝贝似的宠着。”
说着便转向唐宁道:“老夫并无内眷,这座宅院只老夫一人居住(仆人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便吩咐仆人把二位贤侄引进内院,望贤侄莫要在意。”
兄弟二人忙表示不在意。
吕大夫满意点头:“如今已是午时,有事饭后再叙,可好?”
兄弟二人连忙点头同意,由着丫鬟端盆清洗一番,入了座。
饭间,二位长辈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程先生比吕大夫小了近十岁,二人却意气相投,很有忘年交的意味。
唐云两兄弟却很安静,只默默吃饭,唐宁好几次想咳嗽,都被强行按了下来。
饭毕,下人进来收拾桌子,四人转至花厅,喝茶消食。唐宁手捧清茶,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吕大夫论古博今,一不小心没忍住咳嗽,这一咳好似把方才按下的全都咳了出来,咳得他腰腹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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