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顿时死寂了,赵煊四下看了看,黑漆漆一片,只旁边一柄灯笼,暗影摇动,忽地胆子小了许多,便急惶惶拔掉了靴子,掀被爬上床,依在严鸾手臂间,紧紧抱了他的背,委屈道:“先生,你那么久没哄我睡过了。”
没有人回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赵煊自己撒了回娇,没见着成效,便自他怀里失望地抬起头来。一抬眼,却见严鸾被中单交领掩了一半的脖子上,露出半个痕迹。赵煊悄悄伸出一只手来,慢慢将那处的襟口扯开了一点。
那玉白颈侧上,嵌着个模糊的淡红齿痕。
赵煊蹙眉想了想,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会是先生自己咬出来的。可这么盯着,又觉得碍眼之极。堵心了半晌,忽而闪了道灵光。他小心凑过脸去,轻轻咬在那处印痕上,他的门齿旁边缺了颗牙,只好将嘴巴偏了偏,费力地磨动了几下,并不敢用力。
严鸾那副药果然下得重了,此时只在昏睡中含糊嗯了两声,丝毫未醒。
赵煊松开嘴,瞧着自己大作,觉得不甚满意,低头又咬了咬,直弄出个清晰的新牙印来,将下面那枚全然破坏掉了,心中才有些鼓舞欢欣,当即窝在严鸾颔下,闭眼抓紧了他。
新泰三年三月廿一,谕德严鸾擢为正五右春坊大学士。
同年十月初八,调为吏部文选司郎中。旨意是圣上亲拟的,摄政王那边竟也没甚么异议,这便是件古怪事情。严府自此门庭若市,逢迎不绝。
新泰五年八月,擢为吏部左侍郎。自新帝即位至今,五年间升了两级,官虽不高,位实过重。吏部最宜安插亲信,结交党羽,又以文选司、考功司为最。既是重位,又是肥差,严侍郎经此二位,一朝便成了本朝呼风唤雨的新贵。
同年冬至,天子大婚。
冬至后十日,赵煊又随了严鸾出宫。京中已下过两日的雪,只是些细碎的雪末子,白生生洒在街角路边,雪虽不大,天气却极冷。两日都披了厚斗篷,也不乘车坐轿,一面逛街,一面闲聊。
街上颇热闹,人来人往,很是嘈杂。这便苦了后头跟的便衣侍卫,被人搡来推去,要盯紧前头的二位,又不能露了行迹。
那一大一小在吹糖人儿的小炭炉前驻了步子,严鸾掏了几枚铜钱,叫看摊子的老叟吹了只金黄的糖耗子,长长的细尾巴绕在竹签上。赵煊接过来,舔了舔,嘎嘣咬了只耳朵下来,又喜滋滋举到严鸾嘴边。严鸾弯下身来,将糖耗子的另只耳朵也咬去了,笑道:“瞧瞧,一嘴馋,便不像耗子了。”赵煊拉着他胳膊往前走,咧嘴笑道:“像个长须子的胖萝卜。”
两人绕过街角,路便愈发地挤。严鸾伸出一条手臂来,将赵煊往身前揽了揽,随意道:“臣许久不去上书房,那物件怎么搁桌上了?”赵煊脚下绊了一步,抬头看去,见严鸾只瞧着前面的路,便又垂了头道:“好看。”
严鸾所说的“那物件”是件俏色玉雕,白玉雕成的一支并蒂莲花,花瓣儿上恰是朱砂沁色,倚着一张翻卷的荷叶。荷叶背后用金粉写了四个字:平安喜乐并蒂白头。这东西本是赵煊大婚时严鸾送的贺礼,埋在贺礼堆儿里,偏偏被姜家小皇后一眼挑中了,要摆在寝宫里。这玉雕娇巧明丽,本是极适合摆在寝室卧房里,却又被赵煊暗地里换了出来,不伦不类地摆上了书案。
这事情严鸾不好说甚么,却怕被这小物件引出了大利害,正跑神思虑间,赵煊突住了脚步,四下顾盼,似在寻找甚么。严鸾不及询问,却见赵煊转身一拐,跑进街边一条巷子里,赶忙快几步跟上。
再往前几步,严鸾也隐约听见了。那是极低微尖细的叫声,隐在北风里。巷子里没人,四面刹那间一片寂静,那声音也愈发清晰,竟是十分凄厉,听得人揪心。
赵煊跑了几步,在墙角蹲下了,仔细看了一会儿,小心伸出手。脚边一团在污泥里蠕动的东西,盖了雪,看不真切。尚未触及,便被严鸾一把扯住了,道:“臣来罢。”说着伸手将雪拂去。
是几只挤成一团的狗崽儿,只比巴掌大些,上面的两只已然冻死了,僵硬地蜷着,那叫声却是从底下传出来的。严鸾拨开它们,将下面那只捧了出来。赵煊凑过头去,见那么小的一团在严鸾手里不住颤抖,吱吱叫着。
侍卫们守在巷口,看着里面的人慢慢走出来。赵煊将镶了毛边儿的棉袍下摆提起,那狗崽儿便被兜在里头,抱在胸前,连那串糖耗子都丢在了雪里。严鸾蹲下身,将他斗篷前的系带绑紧,免得漏了风进去。
赵煊想把小狗儿兜回宫里去,却听严鸾道:“宫里头不好活生灵,臣替您养着罢。”赵煊点点头,从领口缝儿朝里看,见那狗崽儿夹了尾巴紧紧蜷着,很容易死掉的样子,顿时有些丧气,却仍旧点了头。严鸾站起身,摸了摸他后脑,道:“这世上的生灵,总是不易。你给它个活路,便活了,不然,没声没息地便死了。煊儿给它起个名儿罢。”
赵煊跟着他继续朝前走,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有些欢喜道:“叫阿福。”
第八章
新泰九年秋,皇帝大婚已经四年,并无子嗣。安王一派自然乐见此事,拥护皇帝的臣子却也并不担忧,毕竟,天子才只有十六岁,往后还长得很。可宫里渐渐又有别些闲话传出来,说是新帝曾出宫跑去烟花巷陌,偷偷淫乐。
严鸾私下里与皇帝闲聊,也曾提过此事,只点到为止,并未指责。兼之后宫又新纳了四个妃嫔,为皇帝请了教习女官,大约能遏制着些。
八月初一,严侍郎再升吏部尚书,又授文华阁大学士,入阁指日可待。
赵煊看完折子时,时辰还早,便随手拿了桌案上的玉雕,一面把玩,一面出神。这些年过去,他年纪渐长,亲政也愈近,只是安王一支盘踞朝廷,竟不知如何拔除,朝中一日日形势愈急,底下打得死去活来,他坐在上头,竟不知有谁可信。等回了后宫,几家的千金亦是打得死去活来,见了便头疼,索性时常独宿。
正是欲念横生的年纪,独眠久了,夜里便生出些绮梦。赵煊十四岁上,有一夜梦见自己裸身坐在床上,罗帐低垂。浑身发了热病似的火烫,说不出的难受,低头看时,才发觉下身已胀得生疼。惶然无措间,眼前不知何时有了个人影,昏暗床帏里看不清面目。赵煊看也不看,便慌忙伏进他怀里,心中顿时踏实,不知何故,只觉得这人可亲可靠。
那隐在暗处的人果然搂住了他,轻轻拍着他脊背,如同哄幼童入睡一般。他紧紧贴住那人,闻见那人身上有股甜暖旖旎的香气,隐约有些熟悉,熏得人脸上发烫,心跳如鼓。不由欲念更胜,忍不住循了本能挺腰,在他衣料上蹭动。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揽在背后的手慢慢下移,那火热的事物便被握住了,缓缓套弄。
赵煊呜咽了一声,抱住那人脖颈,快感水波似的一圈圈漫开,将他浸得骨软。那人在他耳边开了口,香暖缠绵的吐息扑在耳边,“煊儿……想我么?”赵煊胸中猛然一跳,汹涌的快意将身体渐渐推向顶峰,眼泪却不能自抑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流下那人的脖颈。他搂紧了那人,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地小声唤道:“先生……”
温暖昏暗的梦境骤然消散,赵煊一个哆嗦,睁开了眼。周围笼着绣金床帐,幽暗又冰冷。赵煊呆呆看了一会儿,摸了摸脸,触手是冰凉的水迹,腿间亦是一片冷湿。他不知甚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念想,也许许多年前便有了这份依恋,却不知何时变了味儿,总叫自己在夜里辗转难眠。赵煊扯紧了锦被,强迫似的一遍遍想着严鸾的样子,最终只能泄气地松开手——他如何敢说出来。
从往日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赵煊将手里的东西又放了回去,仰到椅背上。秋阳斜斜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发酸。他抬起手遮了遮,终于一个打挺跳起来,招呼身边的小内侍,“准备车马,换便装,朕要出宫。”
出了宫,其实也没多少去处。无非是些勾栏妓馆,享几场年少荒唐。大多时候,赵煊并不亲身做那勾当,却常叫些男娼小倌在自己面前颠倒纠缠,玩出种种花样来。他听着满屋的淫声浪语,看着眼前赤裸纠缠的人,心底常常生出些隐秘而不堪的想象,勾起自己的欲念来。赵煊对着这些贱籍娼妓,并无多少迷恋,可当他们缠上来,用嘴用手殷勤伺候时,他闭了眼,便情不自禁地幻化出淫靡的画面,只有自己知道的、不能见光的画面。
这回去的是玲珑馆,女乐男娼都很有些艳名。老鸨向来是目光如炬的,热情似火地扯住他。侍从将赵煊护在身后,只道一定要个清净处,银钱不会少。老鸨似是犹豫了一瞬,随即堆出浓艳的笑来,将赵煊招呼到最里头的走廊里去。
倒数第三间房已经打开,随从先行进去,仔细翻检搜查,免得出了甚么纰漏。
赵煊站在走廊里,两侧是紧闭的方面,只从来处照进一方发黄的暖光来,映得周围一片安静。
这安静里忽杂了一丝声响。赵煊侧耳听着,沉重的床架子撞击摇晃的摩擦声音,隐约杂了人的放肆笑语,竟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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