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霍地站起,只抿紧了唇,直勾勾瞪向他,半晌道:“不许这么说他。”
赵楹嗤了一声,“咯噔”将茶盏放下,“难道不对?哦,床上的本事也是好得很——”
赵煊恶狠狠道:“闭嘴!”
赵楹终于冷下脸来,起身踱到他跟前。垂眼看了半晌,突然揪住他衣领,凑到耳边道:“你先生果真教得好,长幼也不分了。”说着猛然一提手臂,将斜刺里冲来的拳头擒住了。
赵煊切齿不语,扛着他拧转的力道犹不收手,脸色渐渐涨红。
赵楹闭眼吐出口气,朝后退了一步。赵煊未及反应,便被他一拽一推,重重摔在了椅上。手臂猛的撞在檀木扶手上,立时疼得半边身子发麻。
赵楹背着手走过来,俯下身看他。额头上疼出一片冷汗,仍旧恶狠狠瞪着不吭声。赵楹突然轻笑了一声,拍拍他脸颊道:“小狼崽子。”又坐回圈椅上重新端起茶来,“臣明日便起程去收拾烂摊子,只望陛下安稳呆在京里,别闹出乱子便好。”
赵煊稳住剧烈的呼吸,咬牙道:“皇叔鞠躬尽瘁,朕当真钦佩。”
十月廿一,安王赵楹仅率五十骑出京,昼夜疾驰,十日即至江浙。
崇明县知县叫李景山,年纪颇轻,底气却足,跪地迎候不卑不亢,答话亦有条不紊。赵楹听他讲着当日情景,忽然转头道:“李大人,眼熟啊。”
李景山一愣,随即禀报道:“下官曾于严大人府上与王爷一面之缘。”赵楹挑眉道:“哦,还有严大人的旧交,你继续。”李景山道了声“不敢”又讲下去。
崇明地界本是海寇巢穴,初八那日陪同严鸾查堤的还有苏州府知府,也一并被挟持,登船后便扬帆而去。恰好这时节海上顺风顺水,转瞬即离岸甚远,至今仍无线索。
赵楹蹙眉道:“等等,先前严鸾带到这的五千龙城骑呢?”李景山道:“十月初五的时候,便被严大人调遣沿水路押送反贼回京了。”赵楹气得笑出声来,“调遣回京?那我拿甚么兵弄回他来,靠这几十个?”
李景山垂首道:“崇明沙兵一向骁勇兼谙水性,王爷若不嫌弃,尚有七千余可用。”
赵楹蓦地住了步,似是沉思了片刻,随即道:“事既急迫,用罢。”走了几步,忽然又道:“你去备口寿棺,抬进舱里。明日便出海。”李景山疑道:“嗯?”
赵楹笑了一声,随即却叹了口气,“胜败之事不期,倘有不测,我总不能把他扔海里。”
前一日准备停当,半夜里却刮起了狂风,滔天巨浪拍过来,将停泊的渔船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天亮时风浪犹未停,天边反有黑云沉沉压下。站在城墙上远眺海面,但见惊风激浪接天,远远看着便令人毛骨悚然。
疾风密雨直卷上城楼,楼上的众人只好眯了眼勉强观望。李景山脸色十分难看,又劝道:“王爷不知,海上风波最是凶险,生死福祸只在一息,实非人力可抗。”赵楹似笑非笑转过头,“你昨日还事事急迫操办,恨不得我立刻出海,怎么今日又改了?”
李景山利落跪下,叩首道:“今时不比昨日。严大人安危可忧,王爷却不可以身犯险,恕臣直言,依昨日之风浪,海上船只鲜有保全。望王爷爱惜万金之躯,三思而行。”
赵楹垂眼瞧了他脊背半晌,突然笑起来,点头应允道:“李大人起来罢。本王仔细思量过了,六艘舰船减半,午时出海,勿要多言了。”
天公倒是当真照拂了一回人间的皇族贵胄。自扬帆入海,急雨渐退狂风渐息,海浪也平缓下来,待舰队行到不见际涯,四面皆是翻涌的沉沉海水时,天上也只剩下铅灰的穹顶。
第六日,黯淡的天与黯淡的海之间,出现了一艘尖而窄的大船,已经摧折了一支桅杆,卸了风帆,随波飘荡在水天之际。三艘舰船装填弹药,调整火炮,从主舰周遭散开,绕向寇船四面逼近。
赵楹登上船首高台,盯住那艘已被风浪侵损过的帆船,靠着风力缓缓靠拢,隐约可见甲板上许多黑点匆忙奔走,尚有生人。李景山扶住船舷尽力眺望,此刻也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他此回执意跟随,原想安王若遭不测,与其获罪判死,不如一同赌个生路。不料果真安然寻到寇船。
今日是十一月初七。海上风平浪细,积压已久的冻云微微散开,露出一线淡白的阳光来,投到海面游动的弧形水痕中央,也是四艘战船炮火所指——那艘已被包围的帆船。微小的人影纷纷从甲板上退去,显是不愿交涉谈判。被久违的日光照亮的船上显出奇异的安静。
各船的都指挥已经举起令旗,只待旗语一出,炮火齐鸣。下一瞬,所有等待点燃信火的火把都被迅速移开了。主舰上突然传达了命令。
因为折断的主桅前方那支稍矮的桅杆上,缓缓悬起了一片霜白的降幡。
赵楹转身跨下了船首,只一眼他就已经看得分明。相隔遥远,天光暗淡,那个独自登上高台的人影又如此模糊,只有个朦胧的轮廓,他还是看清了,甚至看得出他放松的神态和微微带笑的脸庞,并无胁迫与作伪。
船只渐渐靠拢在一处。
木道架设在两船之间。赵楹在原处站了半晌,终于带了扈从登上。甫一登船,也许再早些,在之前船只相接的瞬间,一直浮动在心底的那股怪异的感觉已经落到了实处,直叫人血冷齿寒。
甲板上站的尽是身着甲胄的国朝兵士,此时都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戟,看着赵楹满眼血丝、面色如霜地一步步走下木梯。一片沉默里,只有遥远的风声与水声。
赵楹站定在甲板上,看着严鸾不紧不慢走过来,一反往常那副略带漠然的神色,笑微微行了礼道:“王爷此行辛苦,无恙否。”
赵楹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严大人安好?”
严鸾点了头,不躲不避地接了他割人的目光:“赖王爷洪福。贼寇已尽数伏法,正欲返航。王爷以万金之躯金躯犯九死之险,下官万死难辞其咎,船头风寒,恭请尊临舱室,容下官请罪。”
船身虽大,舱内却有些逼仄。大船甲板之上本有官楼水殿,宽敞体面,入舱便有些不合礼仪。赵楹毫不犹豫地允了,甚至屏退了随从,只身同他下了舱室。
严鸾端着一盏摇曳的油灯走至前头,火苗映出四面幢幢的暗影。他推开一间寝室房门,笼着灯火走向桌边。方将灯放稳,手臂上蓦地一痛,后背已撞上壁板。空洞的震响在一阵阵荡开。
赵楹压逼过来,充血的眼睛冷森森盯住他的脸。严鸾微微侧过头去,叹了口气道:“你居然真的来了。我本也没有把握……”话音未落,下腹便被猛然提膝一击,难以自控地弯腰蜷缩下去。
赵楹揪住他的衣领压回墙上,看着他被迫直起身体咬牙喘息,额角渗出湿润的冷汗。
赵楹攥在他胸前的手骨节已经发白,半晌,第一声嘶哑的话音滚出喉咙,极近地吐在他耳边:“虎符呢。”
光影跳动了一下,严鸾抬了眼,苦笑道:“你这人……一向明白得很。”赵楹没接话,仍旧饿狼似的钉住他,却捉到了那人眼里没藏好的近乎怜悯的目光:“在京里——我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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