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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风起……刺目的阳光中,桑青举头,眯起眼望著雁群排成一线,掠过蓝天向南方飞去。时间直如白驹过隙,此前有过不知多少悲苦和磨难,也有感到几乎熬不过去的时候,然而,一年的时间,却还是匆匆过去了……掐指算来,自己来到瑟珞,都快要满三个月了。

这几个月中,桑青主仆二人已经逐渐习惯草原上的生活。桑青客寄於瑟珞,无论昌英如何热情示好,他还是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人家给他的优待,後来,有一次去拜访乌穆苏耶时,偶然看到他在将中原的一些书典译成瑟珞文,其中有很多书是桑青从小便耳熟能详的。於是,桑青自告奋勇,请乌穆苏耶教他瑟珞语,以便帮助他的翻译整理工作。

从此,桑青便有了差事。每天都到乌穆苏耶帐中报到,向他学习瑟珞语;乌穆苏耶十分乐意,每次都备好奶茶相候。桑青的瑟珞语进步很快,不久就可以著手帮助乌穆苏耶译书了,两人在共事中俨然成了忘年交,空闲时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互通有无。

译书之余,桑青也不忘重拾自己的剑术。昌英知道他好剑,便赠他一柄宝剑,桑青日日用此剑练习,未曾有一日辍废。另一方面,他也不放松内功的修炼,内力也大有提升。

昌英还是依然如故,时不时地给桑青来个火热的爱的告白,却不再追问他的回应,用昌英的话来说,桑青可以不爱自己,但不能不让自己爱他。桑青对此直是啼笑皆非,无奈拗不过昌英的坚持,只好随他去;到後来,连桑瑞也见怪不怪了,无论昌英与他们同案而食时,对桑青说出多肉麻的话、做出多亲昵的举动,他都照吃不误,一点儿也没有喷饭的欲望。

仰望著南归的雁字,桑青的心头蓦然涌起惆怅。

来到瑟珞的时日已经不短了。在这里生活,自然会有些寄人篱下的伤怀,但桑青感到,并不是十分难熬。虽然他的体内流著昭明人的血,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不过桑青觉得,只要假以愿望和时日,自己无论生活在何处,都可以从容而安适。

第六十回

这……便是无根之人的可悲之处吧……桑青凄然苦笑。家,已经没了;国,外表光鲜,内里却破败丑陋得令人心寒……记忆中美丽温暖的故乡已不复存在,漂泊无依的自己,在此或在彼生活已没有区别,随便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足矣。

桑青向来是这麽想的,来到草原之後,从没有一天想念过昭明,而此时,他却无端地想:这南归的秋雁,会不会有一日飞过昭明京畿的上空呢?飞过雾岚缭绕的屏山,飞过那稔熟却陌生的别院……桑青陡地打了个寒战,方才那瞬间,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未容他细想,身後传来甜脆的轻唤:

“青哥哥。”

桑青一愣,转头看到娜伊手里捧著一个金洒花编成的小花环,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这公主娜伊年方十四,相较於仁珠的爽利泼辣,她反倒显出些草原女子身上不多见的温婉娴淑。那仁珠自第一次见面後,便因隐约的妒意而对桑青产生了成见,每当与桑青偶遇,她总是对桑青没有好颜色;知她的小姐脾气,桑青也从不与她计较。

娜伊与仁珠不同,十分向往中原文化,对於俊秀儒雅的桑青,她似乎格外钦慕,经常央求桑青给她讲中原的风土人情,甚至戏言干脆拜桑青为师,好好教授她一番中原文化。

“青哥哥,你在想什麽?”娜伊来到桑青跟前,把手里的花环塞给他。桑青笑了笑,轻轻摇头。

“没什麽大不了的,只是一些旧事,不提也罢。”

娜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人并排地在草地上坐下,忽地,娜伊不知记起了什麽,小脸垮了下来。桑青注意到了,不禁奇道:

“娜伊公主,你怎麽了?”

娜伊秀眉颦起,“……我兄长大概不日就会回草原来。”

“你兄长?”桑青诧异,他不知道,原来瑟珞大汗还有个儿子──常言说,虎父无犬子,索仑图吉勇猛剽悍威名在外,按理说他儿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可桑青连图吉的侄子昌英都有耳闻,他的嫡子却愣是没听说过,这倒奇了。

娜伊绷著脸点头,“其实,我是庶出,我兄长戈努才是父汗和王後的嫡皇子。他被父汗宠坏了,既霸道又自私,我和昌英哥从小就受他欺负……”

她低下头,声音有些酸楚。“他没有一点儿兄长的样子,但昌英哥却很疼我。有时候我觉得,昌英哥才是我亲哥。”

“……原来如此。”桑青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又问,“你说你兄长‘回来’,那他现在何处?”

“是这样,父汗三年前派他去接管格尔沁东南部的孛尔呼旗,说是为了锻造他治理一方的能力,现在三年已满,他回来了。”娜伊回答,继而又忿忿补充道,“那孛尔呼水草丰美,繁荣安定,历届旗首已在那里打下了牢靠的基础,治理起来本就没有什麽难处;父汗让兄长躲到那安乐窝里享福,却让昌英哥率兵冲锋陷阵,实在是太偏心了!亏他还曾在大伯和伯母墓前发誓要好好照顾昌英哥……”

墓前?桑青愕然地怔住,转头去望娜伊。娜伊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脸上现出些懊悔。

怪不得……自己在草原从未见过昌英的父母,昌英也从未主动提起过,却原来……“昌英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吗?”

桑青下意识地追问。娜伊迟疑一刹,黯然地点了点头。

“……十年前,在同我父汗比武之後……”

从娜伊口中,桑青得知,瑟珞国王位的传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所有王位继承人必须进行一场公平竞赛,获胜者才可以登上汗王宝座。

“……当年,大伯和父汗比赛,一直最被看好的大伯却惜败。据说,大伯此後一直忿忿不服,於是约了父亲雪峰再战。约定当夜,父亲在崖边站了一夜,却没等到大伯;天亮之後,父亲带人在王都与雪峰附近四处寻找,最後,在山崖之下发现了大伯的遗体……”

娜伊低下头,“当时我才四岁,这些事情都是後来听别人说的,具体经过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大伯的死因到现在还是悬案,父亲一直没能查出真相。父亲因为大伯去世十分悲痛,几乎无心称汗;父亲继位後不久,伯母也郁郁而终,父亲便收养了不满八岁的昌英哥,跟我和兄长一起长大。”

桑青心中惊颤不已,原来……昌英竟遭遇过这等惨事……尚为幼童之时便扑朔迷离地失去父母,不可能会有人会不悲恸疾痛吧?明明同自己有著相似的遭遇,但昌英……非但没有如自己一般情不自禁地宣泄伤痛,甚至,就连听自己说时,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同病相怜的感伤……这不可能是他遗忘了……桑青无心追究昌英淡漠和掩饰下的心机,他只是不由地,为昌英心痛──他需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才得以将这段创伤完美地掩盖起来……?

“王……少爷,还要买吗?”锦城发愁地望望身旁兴致勃勃欣赏著一幅卷轴的卫珣。来到溯州已有四天,锦城见天跟装扮成普通公子哥儿的卫珣出外游街逛巷,见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什麽丝帛刺绣、手卷册页,每次出门,都免不了要装一马车的东西回府。

第六十一回

“为什麽不买?”卫珣瞟了锦城一眼,仿佛奇怪的是他,手一扬示意,锦城只得向两眼放光的老板递上银子。

“这些东西……可是我游手好闲的证据呢。”卫珣似不经意地随口道,锦城听到了,心中不免一凛。

王爷他……心满意足地正要出门,卫珣眼角的余光又瞥到了什麽,立马又折返回来,从货架上拿起一物。锦城看清了,那是一柄团扇,青绢的扇面,上面饰有一幅水墨画,内容是采桑的图景。卫珣拿在手里,颠来倒去把玩了半天,最後连价都没问,直接扔了块碎银给老板,然後离开。

行人路见一个俊美青年如获至宝地捧著一柄女子青睐的团扇,都不免用异样的眼光侧目视之,只有锦城明白卫珣的心事,胸中五味杂陈。

青绢,采桑图,分明就是“桑青”……与娜伊的谈话,桑青没有向包括桑瑞在内的任何人提,更不可能让昌英知道。他只是这样,将之深深封锁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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