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晌,队伍终于排到了少年面前。卒长先让他小跑了几步,又脱下上衣,围着他转了一圈,确认没什么残疾麻风之类的毛病;少年正要穿上衣裳,卒长突然指着他胸口处一道深深的疤痕问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跟人打架?”
少年点了点头。
卒长浓成墨团一样的眉毛一抬,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打起架来就这么不要命。很好,是我老赵人!”又勾着他的脖子道:“好好干,我看你是块伍长的材料。”
少年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还是没吱声。
卒长绕回几案后面,像模像样地抓起一支笔,问道:
“多大了?”
“十九。”
“叫什么呀?”
“盖聂。”
卒长抬起头,眯缝着眼睛对眼前的人再次打量起来。他刚刚写下一堆“李二”、“王五”、“小狗子”之类的名儿,突然听到这么文邹邹的叫法,顿时感觉不太舒服。
他撇了撇嘴角,勉勉强强在竹片儿上写下了个葛生的“葛”字。少年正要说字不是这么写的,又被他打断问道:“捏……什么捏?”
“聂,聂政的聂。”
卒长咽了口唾沫,把“聂政是啥”四个字咽了下去,恼羞成怒地问道:“家里排行老几?”
少年道:“最长。”
“那好,以后就叫你葛大便行了。”卒长忙不迭地把“大”字写了下来,一搁笔,抬头又问:“认得字么?”
少年沉吟了片刻。他只能读写三晋和秦国的文字,齐燕两国的就要差些,楚国的字更有许多生僻的认不全。至于泗上十二诸侯,字的写法倒是有许多互通之处……正在胡乱想着,卒长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为难,有些喜形于色地道:“不认字不要紧,认得自己的名儿就行。”说着便把写着“葛大”两字的竹牌塞到少年手里。“去后面等着吧,一会儿有人领你们去新兵营房。”
少年哭笑不得地捧着自己的新名字,抬腿迈进了新军大营。
纵横一战之后,盖聂身负重伤离开鬼谷,半路上终于支持不住,在一个山村里修养了数月。收留他的一对老猎户为人憨厚,待他极好;盖聂心存感激,伤愈之后不免帮着做些打猎剥皮的活计,以为报偿;结果猎户夫妇见他老实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更加喜欢,竟起了把女儿嫁给他的心思,唬得盖聂连夜卷铺盖逃了。
之后,盖聂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思考自己今后的去向。与师父和小庄不同,盖聂出身布衣,在哪国都没有根基;而通过巧妙的游说让君王破格录用,他自认也并非自己的强项。况且有赵括这个“同门”的前车之鉴,他清楚自己生平所学多半是从书本上来的,而未经过设身处地的锻炼,即使侥幸身居高位,无论是领军还是领政,无疑都很危险。
好在一直以来鬼谷的前辈们都有着周游列国、实地考察天下大势的优良传统。盖聂亦从善如流,一路北上向故国跋涉而去。虽然他身无长物,河间一带又到处是流民匪寇,混乱难行;但是盖聂何许人也,他在鬼谷久经磨练,又有绝技傍身,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捉鳖,扬手接飞雁,俯身尝百草——有着近乎凶残的野外生存能力。风餐露宿对他来说根本称不上困难;猎到了较大的野兽,还能向附近的村民换点干粮、盐块之类的必需品;有时候经过较为和平的田间地头,还有嬉戏的少女将果子掷到他身上——盖聂通常不疑有他,捡起来就吃了,只当附近的民风就是这么淳朴,这么热情。
真正的麻烦,却是在到了赵都邯郸以后。虽然盖聂有着用不尽的通关凭照,可是一旦进了这般繁华大城,没钱就意味着没吃没住,连打听消息都少有人搭理。不但宫城以及达官贵人的府邸附近戒备森严,有各自的府兵巡守,决不允许无关之人多留一刻;连城里的乞丐混混之流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陌生人想寻个栖身的地方都很难。到邯郸的第一晚,盖聂好不容易才在某个后巷里发现了一户屋檐较长的人家,头顶的茅草虽然稀松,勉强还能挡雨雪,于是便打算在墙根下面凑合一夜。结果刚刚抱着剑坐下,便发现边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对他怒目而视——原来自己这是占了别人的地盘。
盖聂友好地往一侧挪了挪,原是希望能跟这小子和平共处;却不想小叫花老大不客气地走上前来,冲着他身边的地面上呸呸就是几口浓痰——明显是不想和任何人分享领地。
盖聂长叹一声站起,坐到巷子对面去了。
邯郸地处中原偏北,夜间寒风朔朔,凌厉如刀,即使盖聂有内力护体,也觉得极为难捱。一夜便在半睡半醒中撑了过去。次日,四面一片白皑皑的雪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目。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对面有个人形的雪堆。
小叫花被埋在雪里。盖聂上去一摸他的脉搏,发现竟已冷透了。
他望着那孩子冻成青紫色的四肢,一时间按剑四顾,茫然不知所措。
弱肉强食,这便是乱世的生存之道。然而那些弱者,那些如蝼蚁一般的生民百姓,他们在生死的泥沼中挣扎的声音,有何人听?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一直以来,纵横家都是着力斡旋于上层,言谈之间决断邦国大事;或合众弱以攻一强,或事一强以攻众弱,最终改变天下的攻守格局。然而这样暂时的局面绝难长久,顷刻之间风云变幻,朝秦暮楚——于安国何益?于庶民何益?
头一次,盖聂对于纵横传人的身份,感到如此渺小无力。
就在这时,邯郸传来了肥下之战的捷报。盖聂心中一动,决定投军报国,而且要从最底层的士卒做起,扎扎实实地历练一番;这样若以后自己带兵,方能对军中上下了如指掌,领军作战如臂使指、挥洒自如。
更何况,当时赵国的大将军,是李牧。
即使在那个名将辈出的年代,李牧也可谓是战功显赫、生平未尝一败绩的战神。十年之前,他韬光养晦、镇守雁门,令十万匈奴骑兵全军覆没,收降东胡、林胡,为赵国保全了后方;盖聂少时家园毁于胡祸,对李牧将军的敬仰之心比旁人更添了一层。若能加入李牧军,于盖聂来说,不仅是极佳的磨砺,也是莫大的荣耀。
那个时候,盖聂心中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谋划,要怎样才能大破大立、改变天下的命运。在他抱着剑走进军营的那一刻,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希望最终能够息兵止战,大济苍生。四周都是和他一样对未来既向往又忐忑的新兵;一张张或年青或老迈的面孔写满了焦躁、兴奋、期待或者麻木,却似乎没有人意识到,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中,执起兵戈的同时,也堵上了一条草芥似的性命。
盖聂领到了一副半新不旧的铠甲,一杆长戟,上面俱刻了歪歪斜斜的“阿七”两字。
“用小刀削去就行了,然后把你的名字刻上去。”发放武器的人对他说。却见盖聂用手摩挲着小字微微出神。
这杆戟的原主人现在何处?这两样东西,或许就是他这辈子,唯一活过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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