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流沙之主卫庄销声匿迹,庄园内依然保持着有条不紊的秩序。赤练暂代首领,但她所做的大部分事务,也仅仅是把从各地得到的密报收集起来,按照信上的指示再次分发出去而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始终藏在幕后,安静、平稳地掌控着流沙名下的大小生意。熟悉的感觉令这群桀骜不驯的杀手们颇为放心——他们的首领非但活着,而且比以往更谨慎,也更从容。
某个初春的清晨,白凤和往常一样跃上庄园最高的一座房屋屋顶,远眺群山。忽然,一道劲风从鸟群之中穿插掠过,直取他的后心。他连忙侧腰倾倒,躲过此招,以羽刃回击。但那些白羽仅仅飞过寸许,便被一道水流一般冰冷凝重的剑气粉碎了。
“……卫庄?!”
“怎么,我一不在,身手就退步了。”
白凤露出了久违的轻狂笑容。“你可以试试。”
“大人!!!”赤练冲进院子,惊喜地喊道。
两人同时从屋顶跃下。高大伟岸的白发男子瞧上去风尘仆仆,但双目中的神采依旧慑人。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剔透的荆山玉,将庄园里的大小统领召集起来。
“我们有新生意了?”
白凤兴致勃勃地问道。他还以为近来秦军扫荡各地,卫庄会命他们继续蛰伏。
“这是新城的信物,也是他们的最后一件委托。”流沙之主道,“辗转多年,此时才终于落入我手。芈启还真是吝啬至极。”
“您是说,那位在淮南登基的楚王?楚国大势已去,他们还有何能耐,请动大人为他们劳心劳力?”赤练不满道。
“昌平君遗赠给我们的,是一枚轻易动用不得的棋子,倒也是一个再起的机会。”卫庄将玉璧放在石桌正中,展示给众属下。“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你们有谁还记得楚怀王?”
“不就是那个利令智昏,听信谗言,中了秦人陷阱被扣留、最后死在秦国的昏君么?”
“怀王虽蠢,却蠢得有骨气。他被抓回咸阳之后,无论秦人如何软硬皆施,始终不肯以国君的名义与秦王定下盟约,将楚国的国土割让给秦。直到顷襄王三年,怀王在秦国病逝,秦国才把遗体送还楚国。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听说三闾大夫的那首《招魂》,也是为了纪念怀王而作。”
卫庄左右四顾,招手将麟儿唤到面前,细细说道。“楚怀王被困秦国时,与侍婢生下了一个儿子。后来他的儿子也有了儿子,他们身上带着楚国王族的信物,却始终没能离开秦国。罗网曾把他们当做重要的筹码,一直严密地控制着怀王的子嗣。但后来嬴政继位后,定下了灭掉六国、一统天下的计划;既然楚国即将为秦所灭,那么楚国的王族还有什么用处呢?于是罗网便放松了对他们的监视。而昌平君的‘新城’,正是趁此机会将怀王的孙子熊心带出秦国,偷偷藏在楚国偏远的乡下。而楚国国内,顷襄王死后,李园为了巩固权利杀戮了王族旁系的子弟,而负刍暗杀了幽王、哀王之后也做了同样的事。如今楚国的王族几乎没有子嗣留下,幸存的可能只有那位怀王之孙了。”
“大人是说,昌平君如今无人可用,只能委托流沙为他找到楚怀王孙?”
“正是如此。将来楚人若是兴兵再起,这位王孙必是一面世人瞩目的大蠹。”卫庄用手指点着玉璧上昂首鸣叫的凤鸟,“我们必须先人一步,找到他。”
“不过是一个亡了国的小孩儿,能有多重要。”白凤摇头不解。“若是以后还需借用楚国的兵,让麟儿假扮一位‘昌平君之子’,不是更方便?”
赤练也冷笑道:“当年大人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方才保下横阳君,可这些年来,他除了给流沙横添麻烦,何曾派上过什么用场。”
“所谓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缶贤者。当年吕不韦若非看中异人奇货可居,不惜重金结交,怎能成为一代名相?子楚若非认华阳夫人为母,得宠于后宫,其子嬴政又怎能有当今横扫六合的权位,与气概?我等眼下做的种种小事,皆是为将来铺路。若是急于求成,只恐欲速而不达。”卫庄望着部下轻笑,目光投向庄园外的重重远山。
“慎子曰: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所以,务必不可小看‘时’‘势’之力啊。”
*
“左,右,左,左,进,进,退,挡。”
一柄木剑和一柄铁剑相互撞击,发出咄咄之声。咸阳宫的章华台上,侍卫统领盖聂正在指导小公子剑术。公子胡亥于剑术一道上颇有天分,只是性情急躁,容易分心;且不管盖聂如何劝阻,习剑时都坚持不肯用木剑,定要用开了刃的真剑。
“此剑名‘承影’,是父皇赐予我的。”小公子兴致勃勃地道,“我将来也要像父皇那样,做出一番大事业!!!”
“公子,您方才那一招,去势太重,出则难收,若在实战中,反倒容易为敌所趁。”盖聂一面说,一面用木剑做出了几个斜劈的动作,再将自己传授的招式重新演练过一遍。小公子在一旁瞧着,倒也心下佩服,但他眼珠一转,突然一剑刺出,既快且狠,想攻盖聂一个措手不及。盖聂收剑回防,轻轻松松便将这一剑化解。胡亥没能偷袭得手,心下不快,于是连连抢攻,不肯收手。盖聂只得一面招架,一面出言指导,仍像陪着小孩子玩闹。
可惜小公子对他所说的技巧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手下仍是不知轻重,只知一味乱挥乱砍。忽然他足下步法一乱,劈下去的一剑被盖聂挡回,又躲闪不及,剑刃竟反弹回他自己肩头。盖聂徒手一抓,左手二指将剑身捏住,然而承影剑实在太锋利,胡亥又因为练剑出汗、脱去了上身衣衫,此时利刃已将他肩头的肌肤划破,鲜血涌了出来,流到前襟后背,盖聂的衣袖上也沾染了少许。
胡亥右手一松,宝剑“铿锵”一声砸在地上,随即嚎啕大哭。盖聂赶紧凑近察看,见伤口颇浅,方才长出一口气。这下,在附近观战的宫女內侍都慌忙围了上来,又有人急急去请太医。盖聂只得退出人群,在一旁看着太医为小公子敷药包扎;他心中转过不少念头,最终都化为一声叹息。
晚些当值时候,盖聂便向皇帝请罪,并请辞去教授公子剑术的职责。始皇没有十分怪罪他,倒也不曾挽留。近来皇帝除了国事之外,十分沉迷于国师“月神”的卜筮之术;据说这位国师能从火焰的摇曳之中读出卦象,预见之事,没有不应验的。
今夜刚好是满月,又将有一次十分重要的占卜。国师已经为此斋戒三日。宫中十分忙乱,有不少阴阳家弟子进进出出,都在忙于仪式所需的准备。
盖聂将守卫皇帝的职责转交给下一班侍卫之后,便急急离开王宫,穿上披风斗笠,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去了咸阳城中的贫民聚居之处。自从那日在市集中被阴阳家的幻术所惑,他反而更加肯定了荆轲之子的下落。此后,每月但逢朔望,他都会设法混入人群中、找到那户收留孩子的人家,查看一下他们是否安好。
孩子叫做“天明”。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面貌与其父越来越相似,性情也如出一辙:都喜爱热闹、飞扬跳脱、精力充沛。盖聂知道阴阳家同样在暗处窥视着天明。他和他们仿佛同样在等候一个时机,暂时容忍了彼此的存在。
但这一夜却有些不同。
盖聂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那人行走时几乎完全不发出声音,连呼吸吐纳都无比安静,绝非寻常人等。可惜他选错了对手。当那人在集市中绕了一圈发现失去目标时,盖聂已经反过来悄悄缀在他身后——跟踪他的人打扮与城中平民相似,相貌毫不起眼,唯独脸上有些奇怪的图案,又不像触犯法令留下的黥面痕迹。盖聂盯了他很久,见他先是藏身于茅屋顶上,二更之后,又悄然潜入了收留天明的人家。
盖聂急忙跟了进去,见那家伙沿着房梁攀下,身手十分刁钻灵巧,嘴里还叼着什么。他的目光不离那人左右,随时可以出手,却见那贼人守在天明床榻边上,拉住孩子的手掌,随后有利刃的寒光一闪。他的动作如此之轻快,孩子竟然仅仅动弹了一下,仍旧熟睡未醒。盖聂见贼人的举动并不致命,便按兵不动,心中疑惑更甚。
贼人得手之后立刻原路离开茅屋,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将沾血的匕首擦干,又将帕子折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只精致的青铜匣内。盖聂见此人轻功如此高明,又蛰伏许久,所作所为却不过为了盗走了荆轲之子的血,不禁大感蹊跷。但他忽然打了个激灵,想起一种叫做“血踪蠹”的妖虫来。
楚国的巫师可以利用血来追踪其主。阴阳家的手段或许更加高明;一旦他们得到天明的血,这孩子是否便永远逃不出他们的掌握?
盖聂灵机一动,从自己的衣袖上割下一块方方正正的布——上面刚好也沾染着血迹,虽然颜色已经变暗,却也不是陈血。他用另一块布蒙住脸,追着那小贼跑出数百步后,突然出手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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