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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本无伤人之意,只是那时姜维心神不宁,一时混沌,不能招架。第二日悠悠醒转,只觉胸胁微痛;四下看看,自己独卧一房,陌生轩敞,常用物事靡不周备,想必是关府客室。抚胸起立,清俊的面孔微微泛白,静静沉思。
不一时,有仆者轻轻叩门。姜维探头出来,听闻关将军已命人打扫庭院,茶点相待,只得更衣出见。
关兴正在院中来回踱步,见姜维前来,连忙迎上。看他面上犹透憔悴,心中直叹,上前行礼。姜维也急忙还礼,二人在亭中坐定。初夏和风拂面,花香幽淡,姜维即便新伤在身,也感到三分宁静。
小仆奉上糕点。姜维见其形色灵巧,捻起一块,软糯清香,不由微笑。关兴见状笑道:“此乃小妹亲手所做。”
姜维面色微微一滞。
关兴心知昨夜唐突太甚,此正是解释之时,踌躇片刻,遂将种种,和盘托出。
“昨夜错伤将军之人,是军中青首,也是我家小妹关青。”
姜维晨起后细思昨夜之事,已猜出几分,此时听得关兴承认,回想天水城外月下初见,仍是难免心中暗讶。
“先帝入川之后稍得闲暇,便令丞相——那时候还是军师,设学庐以教习世家子弟。兴与张家苞兄,有幸与当今陛下,同室而习。青儿与张氏长女,一并入庐,倒非敦促二人学有所成,不过有意让她姊妹与少主亲厚,若得缘分,将来或可入主后宫,母仪天下。
“不料妹妹偏爱兵书战法,捧起书卷,便难放下。兵法变化繁复,本非童稚者天生所喜;军师心疑,时而出题考之,青妹虽不能全解,却常举一反三,应答时笑语晏晏,灵气逼人。先生见其天资犹胜男子,不由啧啧称奇,也不究其女儿身份,尽力□□。青妹晨昏听讲,总不觉倦。
“其时家父与张将军久出兵在外,只有赵将军常驻川中,偶来学庐探望。妹妹见赵将军一身英武之气,甚是羡慕,便也缠着不放,只求他舞枪来看,目不转睛。赵将军膝下无女,见妹妹有心向学,又颇得丞相青眼,也乐得抽空将剑法马术,逐一指点。
“后来妹妹将兵书大致通读,剑术亦有根基,便不再满足于纸上谈兵,扮上男装,缠着要去看那军中演习。去得几次,竟不觉枯燥乏味,反而觉得像是打开闺阁、学庐之外另一番广阔天地。丞相与赵将军寻常练兵时,便也带上青儿,将军中之务随手教之。青儿天生聪颖,常能见微知著,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再得高人指教,进境日长。丞相赞其巾帼不让须眉,爱才之心一起,一旦得闲,便倾囊相授。父亲常年远镇荆州,一年不过见面几次,相处时间,倒不如与丞相的长。”
说到此处,关兴顿了一顿,道:
“或因此日久生情,倒让将军见笑了。”
姜维点头道:“丞相潇然如仙,年轻时更是令人倾倒,实在寻常。”他随口应着,心中亦暗暗称奇。如此女子世间罕见,即便是当年江东孙小姐,也不过将舞枪弄剑当作了红妆,并非真正胸有沟壑,能领军驰骋于战场。
关兴听姜维这话说得郑重,仿佛倒是见过丞相年轻时模样似的,不由略感好笑。观其颜色,似对关青仍颇有敬意,轻舒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关青的景况,早成关兴的一处心病,却始终难以与人倾吐。姜维乃青年才俊,且并不与季汉诸臣名家结党,既昨夜已被他听了去,索性坦诚相待。
“后来父亲在前方战线,忽然收得江东信件,原是吴侯欲为公子聘青儿为妻。妹妹那时初见兵马、梦怀天下,或又芳心暗藏,怎自甘宫锁,远嫁江东素未谋面之人?自然哭闹着不肯应允。父亲思妹妹年纪虽小,素有主见,不似寻常闺秀;又不忍她卷入又一场政治联姻,便严词拒了东吴美意。
“未过多久,父亲为东吴所害的噩耗隔江传来,举国大哀。妹妹十分自责,只道自己若嫁了吴侯公子,父亲必不至此,悔恨交加,几欲以身殉葬。所幸丞相亲自上我府门,耐心开导,方才劝下。只是妹妹从此投身军营,决意为父报仇。待先帝兵出彝陵,也即随军渡江,我与家母数次劝说,她却心意已决。”
姜维听了,心头又升怜意。当初周郎病重,小乔伴在病榻之侧,常常暗中垂泪,只道若无自己,便无曹操南下赤壁,亦无瑜亮相识相知、相争相陷。周郎明知并非如此,却难挡娇妻自责之心,百劝无益,只得作罢。乱世女子,如若庸常,便命如草芥;稍稍出挑一些,亦总难免黯然神伤。
“伐吴一行,我亦有军务在身,兄妹不得相见。”关兴继续道,“不知丞相竟派青儿向鱼腹浦而去。那时丞相从赵将军那里分出一队年轻精锐,另派一名亲信的青年相随,指导兵机。一群人同青儿一道,秘密行军,布下那日后驰名的八阵图,最终于滔天大败之际,我季汉保下一丝颜面。
“与青儿同行者,皆是蜀中年轻精锐。丞相原意,不过令青儿随军观察,以全复仇之心,暗中吩咐众人务必保这年轻公子周全。奇兵暗伏,贵在行踪机密;路远迢迢,须得昼宿宵行。一行人虽不知青妹身为女子,见她年稚,便也担心她不耐长途跋涉。不料青儿丝毫不曾喊累,一路身先士卒,更将平日所□□用于行军之中,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小小年纪,倒令一队精兵心服口服。其实也并非奇怪之事:将门慧女,自幼经天下智勇之士严训,好比一柄精钢铸就的雏刀;得闻弑父之仇,便是热血开锋,自非寻常利器可比。
“丞相派去督军的亲信青年,本是自茅庐中便伴读身边的一名童子,一路细观青儿言行,亦是暗暗赞叹,战后将诸事细禀丞相,敬意溢于言表。丞相听闻,索性将这一支队伍扩充,封为青衣暗卫,命青儿为其首领,从此暗行军中机密之事。军中略略知情者,便称之‘青首’。丞相那位伴书童子,见过青儿本领,虽年长不少,却甘为青副。经得几年训练,青衣卫已能独当一面,承丞相诸多密计;魏吴虽各有密兵,却远不能及。
说到这,关兴停一停,叹口气道:
“然而妹妹既为女子,兴总要为她终身大事考虑。先前马谡常近随丞相,便知晓青儿身份,几番流露出追求之意,欲求丞相做媒。
“丞相知马谡是个壮志男儿,形貌堂堂,更兼家道不俗,却仍始终犹豫不决。天水一战,你一归我军,丞相便惊如天人,深觉远胜马谡,已与我和赵将军谈论此事,说你与青儿堪称良配。那时我还心存顾虑,担心你二人曾兵戎相见,怎堪举案齐眉。后来见你果然少年英雄,也改了主意。不料妹妹本人,追随丞相之意……竟一至如此,实在令将军不好为人了。”
说罢,起身向姜维赔礼,姜维忙起身拦住。他与关兴身量相若,因在关府过夜,关兴亲自挑拣了府中未曾穿过的上好蜀锦长袍,送至他房中。姜维本来生得俊朗不俗,这一穿戴,富贵清雅,丰神如玉,愈发显出名士气派,与行军时又颇为不同。关兴看在眼里,先是惊奇,这衣袍原能穿出这般风流;再暗暗回想街亭之战,马谡行事不同往常,想必于公于私早已视姜维为对手,一颗心来回不定,丞相计策、副将劝阻,自然都是充耳不闻了。
姜维想起昨晚所闻琴中愁绪,心下了然,原来弹琴者亦是血仇在身、错爱难舍。自己为仇所困、为情所苦,倒也算殊途同归;相向而位,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可惜她随定诸葛,如若不然,或可深聊,互解心结,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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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首战未捷,关青自回到成都府中,心中着实有些郁郁。她年稚丧父,母亲不久亦病终,早与关兴将家中多余仆从一并遣散。此番暂回,不若在军中男子之身,眼睁睁看着关兴呼朋引伴,拜客访友,享受难得的悠闲,自己终日独守空苑,亦觉寂寞,感叹韶华虚度。想到丞相远在汉中,恨不得立即插翅归去。只是这次回成都歇息,却是丞相的亲命,不好违抗。
那日,她收到宫中凤笺,原是张皇后邀她一聚。张飞之女入主后宫已颇有时日,昔日闺中姊妹,一个长锁深宫,一个密藏千军,如今倒是不得多见了。因而此番得召,关青也自是兴奋,颇为期待。
入宫前,不免要认真对镜梳妆一番。将一头长发解散,又复挽起;将平日居家最简单不过的青绿衣裙收了,翻捡出件粉红繁复的宫装换上。
随宫中侍女步入宫殿□□,在溪边流连相待。一瞥之下,见水中女子一袭粉裳,姣若春桃,自己亦惊了一惊,别有一股忧心升腾上来。看来年岁渐长,这女子身份,终究是不容忽视。自出学庐,关张二位兄长征战于明,自己周旋在暗,张家姊姊则嫁入宫去。四下打量,只见宫苑深深,宫人举止拘谨,张后想必也有人所难知的苦衷,一边庆幸自己未曾早嫁权贵,一边却又想到所念之人,恐怕比天子更遥不可及,不由迎风嗟叹。
正自出神,听得佩环声渐近,馥气醉人,回首一看,正是张后分花拂柳而来,面上笑容盛绽。张后杏目桃腮,关青清秀纤细,姐妹携手,一番叙旧后,便于亭间坐了。待宫人奉上精美茶点,张后便摇手,遣退众人。
一时亭间寂寂。张后静观对面之人,但见她眉如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面上似有寂色,不由怜惜道:
“青儿这般花容,却置身于沙场,刀光血影催人老。听说此番你以身涉嫌,相救丞相,这消息传入我耳中,可是替你担心好久。”
关青摆手笑道:“似我这般厉害之人,在战场上可比男子还好用呢。姐姐不信?”
张后却面露不愉之色:“青儿与我说话,还偏要用这些托词吗?咱们二人一处长大,还有谁比我更清楚,关伯父过世之前,你可是从不这样说话的……”
关青听了,便自垂头。传言那时关羽拒婚东吴,说的便是一句“似我女儿这般不俗之人,岂能随意嫁了?”后来很快阴阳两隔,此话关青竟无从证实,但自此便记住了,时时挂在嘴边,每说起一次,面上总是带笑,心里却是刀割一般狠狠地疼——求的便是那份疼意,父仇当牢记不可忘。
张后见她不语,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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