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来二去试探几番,相谈甚洽。姜维见陆逊眼中审视渐渐散去,听他说起人才之事,便笑问道:
“在下常在山林、孤陋寡闻,不知如今庙堂之中,可有甚么新晋的少年英杰?”
陆逊听得此问,忽地想起数日前一事来——
石亭大捷,吴主宫中设宴,以酬重臣。宴上孙权点数战绩,喜难言表,伸手邀陆逊席间共舞,陆逊恭然应允。鼓乐声起,江东英豪目光都汇聚在二人身上;陆逊虽不若当年周郎姿态风流,孙权也比不得孙策倜傥潇洒,然而这一对人舞将其来,气象严谨,进退有奏,比起孙郎周郎另有一种气派。
主上邀舞,乃是至殊的荣耀。群臣纷纷喝彩,待陆逊舞罢,频频劝盏。陆逊并非善饮之人,渐渐地只觉身上燥热,便暂且退席,步入前廷花草清净处散散酒意。
清风拂面,好不惬意。陆逊立于一棵海棠树下,难得地放空了思绪,但觉枝叶葱茏,秋棠正盛,芳香无比。
过得一时,听得脚步声起,有人前来。
“兄长,”只闻童声稚嫩,“前军大胜,明明是庆贺之筵,兄长方才面上却不见喜色,不知何故?”
“和儿好眼力。”另一人略沉默一刻,答道:“曹休虽败,未动魏国筋骨,天下依旧三分。过不得一时,父王必遣使致书蜀中,请兵伐魏。每战不论胜败,总是有这许多杀戮;进进退退,不知何时能得一统,还我太平河山。”
这便是孙权最为赏识的长子孙登的声音了。陆逊暗中颔首:小小年纪,见识不凡,更有仁心,果然堪为乱世之主……然而更令陆逊讶异的是那三公子孙和——不过童儿年纪,却能于欢宴之上觉察出兄长掩饰着的忧虑,着实是意料之外。
只听孙和道:“和儿出生太晚,如今天下相较过往,必已大为安宁。想必兄长以前见过更多沙场伤亡?”
“正是,”孙登沉吟道,“譬如那时彝陵之战,火烧蜀主连营,死伤难计。虽非我吴人遭劫,却也是无辜百姓……一晃过了这许多年,仍有战乱,惹得亡魂无数,却丝毫未见天下归一之势。”
陆逊抬眼望了望一树炽烈棠花,依稀想起彝陵的火光,不觉微微晃神。
“说起彝陵,”孙和忽地狡黠笑道,“……若是当时关羽之女应了父王婚约,嫁来东吴,变成我嫂嫂,或许能免却那番屠杀?”
“和儿怎能如此说笑?”孙登吃惊,“怕是从宫中哪位娘娘那里听来的闲话罢。弟弟现在尚且年幼,说出这话情有可原;将来可别被这后宫中的闲言碎语误了大事……话说天下之乱,岂是一个女子的缘故。即便关将军小女东嫁,荆襄仍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但难改战乱,更要白白牺牲一场幸福……昔日周都督可曾想过将乔夫人献上,以免赤壁之战?”
孙和毕竟年幼,争辩道:“周都督不也曾用美人计?”
孙登叹道:“周都督并不曾施此计,先姑母嫁与蜀主,乃姑母自己的意思。只是故事传出来,却变成周郎赔了夫人又折兵。此为世人之误,亦是蜀相诸葛孔明之诈也。他与都督互引知己,沙场相见,施计夺城也便罢了,更要连番攻心。现在竟弄得吴中人也说不清事情究竟如何了……
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提声道:“陆叔叔好像在那里,咱们问他去。”
陆逊一愣,原是一阵风起,自己一角白衣飘露在棠花树外,甚是醒目。连忙步出行礼。两位公子亦一齐长揖,恭敬之意溢于言表。陆逊离席已久,孙权令他兄弟二人来寻。陆逊望着面前两位公子,一个少年,一个孩童,想起他们方才一番对话,只觉仁慈聪慧,远非常人可及,心里欢喜。他往日只知孙登聪敏,今天听了孙和所言,却也大开眼界。陆逊长子早夭,孙和比他次子抗也就年长数岁。常年军旅在外,不能看着儿子长大,这时望着小小的孙和,便不由格外地喜爱。
他估摸着主上不久便要称帝,心想将来这两位公子,不论哪一个袭承了帝位,自己都当肝脑涂地,用心辅佐。
………………
此时周郎故宅之中,陆逊看着面前这对男女,虽然素未谋面,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平白地出亲近之意。他平素谨言慎行,此时却有了倾吐的欲望,也有心要为这未来的贤主在民间扬名。就将这一番宫中见闻,大致描绘出来,只依旧隐去自己身份不提。
姜维听得频频点头,两人交谈,愈发向深处去了。渐渐不觉忘了时间,陆逊抬头时,见夜色已至,需得返回,便道:
“方才闻君常隐山林,不知听我一席话,可有出仕之意?”他虽不知面前青年才学究竟如何,但第一眼便觉不俗,交谈之后更觉可惜,心想方才说了这许多宫中奇事,或可唤起他的为臣之心。
姜维却摇头微笑:“在下实在无心从仕。”
陆逊听他答得干脆,不禁惊奇年轻人如此不爱功名,不知这份超脱从何而来。又看了看他身边女子,心里自觉有了答案。环顾庭院,想才具如周郎者,亦不免将一身风流气韵,折在尔虞我诈之中;既得佳人相伴,隐于红尘倒也潇洒自在,或许也是件好事也未可知。
正想着,却见那青年正色抱拳道:
“先生虽不欲透露姓名,必是当今贤臣名士。只是庙堂既高且寒;外敌易拒,却往往是牵动自己内心的人,容易惹出飞来横祸。在下承蒙先生指点,感激不敬,在远方当为先生祈福,祝愿先生一切顺利。”
陆逊心中一动,暗想我本想邀你入仕,却被你上了一课。心中也觉有理,只是时值乱世,自己若也追求那出世的安宁,恐怕太奢侈了。便笑叹道:
“天下未平,世道艰辛。我本平庸,既入仕途,便将一片真心,交与主上;不在意将来下场如何,只要能葬于这姑苏城外、太湖之畔,也就安心了。”
他见言意已尽,天色亦晚,向二人轻轻一揖,道声幸会,便携了老管家,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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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目送陆逊消失在院门之外,心下忽起一阵轻松。陆逊沉稳明睿,吴宫后继有人,那隐隐的对故国旧都的忧虑,便随风逝去,可以不受旧事牵绊,无家无国,一心只为一个目的,且看且行。
最后望一眼故园,遥想当年,自己手携娇妻,见花树始萌芽,笑言待花树长成,必将亲谱一曲以贺之——而双双不曾等到那一天。乔氏亲手载植的花树,今已亭亭如盖;而隔世如梦,小乔眉眼已不明晰,愈要试图在脑海中描绘,愈是一片模糊难辨。自叹无能,令红颜佳丽,如落花飘零于泥尘之间,一时喜复转忧。抬头时,却见关青立于那残红芳径之上,粉裳翩跹,神情郁郁,不知在做何想。
便有思绪涌上心头,起伏不定。天水月下初见,青衣少年如顽石般当道,然而一身年灵巧忠义,让他不忍以枪拨开;后来共处一营,他行迹不定,常常不知所踪。那夜空青阁下,初次正面见到她身着女装,仍是个极尽飘忽的影子,只见得一瞬,便堕入黑暗之中。近来近观她行青首事务,手段诡奇,心中敬佩,然而此刻静静看去,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轮廓便在眼前,仍是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不知所见是何人。
离开周府、回到客栈,关青面有郁郁,也不多言语,只将那粉色衣裙抛下,换回青色劲装。姜维回身见桌到上粉衣,故人旧影又隐隐浮上心头,因知从此恐怕不会再来江东,便不忍丢弃,自己留住。当下二人不再耽搁,返向蜀中。
黑夜中,只闻两骑马的四蹄得得地打在大道之上,清脆悦耳。秋霜初上,凉风拂体,姜维放下心头一件大事,只觉适意畅怀,侧头却见关青仍然兴意阑珊。
姜维便想起方才从陆逊口中,吴主公子所言,猜她忆起旧事,也觉不忍,便要设法让她开颜。想了想说道:
“入吴之前,维猜中周舫诈降,青首却不信。现在可服气了?”有心要将话题向公事上引。
关青果然眉间又现英气。此番得姜维相助,诸事皆顺;方才见了姜维与陆逊言语往来,丝毫不落下风,自然更佩服得很。只是想起他二人对话融洽得浑然天成,心中又隐隐生起一丝莫名的不悦,口中便不肯服输:“姜将军不过运气好罢了,有什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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