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我就是疹脉而已……你没必要离我这么远的。”
“哦……”
“也别闭眼睛……”
“……好。”
白石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坐在一旁有问有答的师兄弟两个,抻了个懒腰走向门口:“呃……那个,安垣啊,你闲着也是闲着,帮老头子我从仓库去搬一袋干白术过来。”说完,抬脚出了门。
赢凛目光轻飘飘扫过还在费劲儿的回想自己十岁生辰那天到底吃了什么才会腹痛不止的子峪,跟在白石身后出了门。
朦胧月下,本该是风流债中浪去销魂的好时光,自己却跟这么个糟老头子出来散步,想想真是糟心的很。赢凛摇了摇头苦笑不已,紧走几步跟上前面提着灯笼健步如飞的白石。
两人不紧不慢的朝仓库走去,白石低声道:“梁王叫你带他来的?”
赢凛迟疑的点了点头,应声道:“嗯!”
白石紧走了几步,将仓库的大门打开,翻出一袋白术,随手扔给赢凛:“他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知。”赢凛面色凝重的接过袋子。
“你总会告诉他,不是吗?”
“……不是现在。”
白石挑眉道:“说实话我很好奇,你和梁王废了这么大劲儿瞒着他是为了什么?梁国三公子……听起来很丢人吗?”
“梁王有他的原因,”赢凛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几个字:“我也是。”
白石象征性的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喜欢厮混玩闹……”
说罢,低头去锁仓库的大门。
“白石前辈。”赢凛笑了笑,突然提声道。
白石第一次听他这样老老实实的称呼自己,一时还很不习惯,却没转身:“嗯?”
“我师父的死,跟你有关吗?”
赢凛声音并不大,白石捏着铜锁的手却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有……”
“我师父!绝对不会杀人!那么他自认下累累血债的原因就只剩下一个!”赢凛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无比坚定:“他是替人顶罪!”
白石从容的转过身来,看着月光下那个无所畏惧的青年仿佛身披战甲,目光中含着仿佛足以粉碎敌军头骨的炙热,他身上像是有一种有形的怨愤,那种情绪足以让每个站在他身边的人都深深的感受到。
这个人的悲愤和不甘。
就像是那个时候的秦寡之……或许,更像是那个时候的他自己。
白石看起来仿佛十分痛苦,却又无可奈何,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中的情绪晦涩又低落,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
所以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
“是你吗?他代替的那个人……”赢凛凝视着他,似乎是又冷静了些,一字一顿的道:“是、你、吗?”
“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白石犹豫着开口。
“是吗?”
“安垣……”白石几乎是在哀叹一般,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是……”
赢凛的面容在那一刹那被痛苦和愤怒深深的扭曲,他狠狠将肩上的药袋掷在白石脚下,袋中的白术发出干燥断裂的咔嚓声响,有些部分甚至被一下震成粉末簌簌掉出袋中随风飘远。赢凛不再管他,一个人快步向药舍走去。
秦寡之有难的时候赢凛并不在他身边。
而是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又回到齐国,看到一堆齐国百姓脸上洋溢着嫉恶如仇的快意围着中间一个正在燃烧的焦尸,他才知道,那个小小的焦尸是他的师父。当时他正如子峪如今一般大小,尖叫着冲进火堆中去,想要将那个焦尸从火堆里拽出来,却被急匆匆赶来的花酩一拳撂倒,他最后对秦寡之的印象就是那个熊熊燃烧的焦尸。
真正的史书当然不会记载这些,没有人会追究一个罪人身死之后是入土为安,还是被快意恩仇的民众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所以他们说,秦寡之的尸体,丢了。就这样。
秦寡之是个整日醉醺醺的年轻人,这是赢凛最开始对他的印象。他一开始同这个师父学艺当真是十分的不情愿,但他教训起人又是一板一眼特别的认真。他带着小小的赢凛去山上放鸡,一开始还有十多只,放了一趟下来跑掉了一半。他非但不难过,反而特别开心,道这些鸡菩萨终于不用他供奉,而是自己去山野间讨生活去了。
他教赢凛最多的,大概就是如何作为一个人生活,而不是作为一件东西生活。那本该是穆夫人教给他的东西。
但是后来,这个师父也死的一干二净。
白石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矗立良久,然后默默弯腰将脚下的药袋拾起,缓缓向药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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