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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袁朗顿时哭笑不得,这才想到自己白高兴半天,只得了高城兄姊允信,本人面前还未挑明,暂时还算一厢情愿。高瑛话固不会有假,可看高城这样误会,就清楚他天性至纯,于此反应迟钝,仍觉有些憋屈,遑论还往歪了想。不免又多了分心思,觉得一应概况俱是他人转述,既未得当面表态,知他心意到底如何。自来人心易动,变生顷刻,如不期前试探明白,言行有了偏差,好好一桩天缘,难说就此而散。便不急于辨解,反长叹一声,现出满面愁容,道:“你看出什么来了?不错,我正因此类事为难。真不知如何是好。”高城先只看他双方神情异常,不明就里,将事想岔。因深明此中利害,只对袁朗有损,好意提醒,不想反招得亲口承认,不知故意加深误会,惊骇之际,犹不敢确定,又追问道:“当真?你,你这么快就坠入情关?”袁朗低声道:“一见倾心,情难自已。”这两句却是心声,音回转折,深情自然流露,同时望向高城,眉梢眼角多是温柔。

这样神色作伪不来,高城岂会不识,四目相接,心中一震,预想的几句劝解话语便说不出口。先时那种莫名情绪再度滋长,继而化生烦躁,思潮纷涌,一时也想不明白,只看着袁朗发愣,面上已带出些形迹。袁朗何等精灵人物,又是心中爱好,着意观察,只看神色变幻,就知内心起伏,对己果然在意,只本人尚未察觉罢了。有此一点已然足够,再追下去,徒乱其心智神思,别无益处。情形既明,事权从缓,且不急于一时。心中安定,收却试意,“噗嗤”笑道:“说笑而已,看你紧张样子。”将僵局打破。短短一刻,神情三变,高城哪里应付得来,又愣了会儿才得反应,却不信其言,心境倒是平复,仍正色道:“我是说正经,你别不当回事。二姊外和内刚,又立志成道,一向最讨厌男子殷勤。自入佛门,更将世情看淡。别看另眼待你,许是察出双方或有宿缘,加些关注,却决不会有儿女想头。你就此钟情,将来有得苦吃。”袁朗看他真心为己打算,更是感动,不想气氛凝重,便揽上其肩,笑眯眯道:“那是你自己误会。放心好了,我对二姊只有敬意,从无私念,不会为此吃苦的。”高城转头看他,眸中真诚难掩,此言却也无虚,由此而断,对自家姊姊确乎无意,这才放下心来。顺手回了一拳,也笑道:“好啊!就知道你本性难改,又拿我寻开心?”至于袁朗仍钟情于人,既未明确利害,便不怎样关注,偶一想到,也隐隐有些好奇失落之感,随即抛诸脑后,不曾细究。

两人说笑一会儿,高城才想起袁朗本不该孤身到此,随口问道:“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小宁和你那俩师弟呢?”不等袁朗回答,又笑:“算了,不管在哪儿都行,反正不会远,正好一并叫来。我家人昔年未得道时,饮食之道最是讲究,如今虽早辟谷,偶尔也动烟火,更有茶酒之嗜,寻常东西入不得眼。二姊不带则已,带来就定是珍品,今天有得口福,大家一起尝尝新。”说着传声相唤,连三多成才等都召了来。

袁朗本想多独处些时,可看高城呼三唤四,正在兴致头上,知是无望,暗中叹了口气,心道你还真是一语成谶,虽则对象有所偏差,我今后这苦头却是吃定。明明情爱已生,关键时刻偏不自知。就说事不应急,从长计议,放你这样懵懂下去,要等情通永好,还指不定到何年月。眼前事多纷杂,暂时恐难顾此,姑且任之。等应过魔宫一行,说什么也要剖明心迹,早定盟约。近年得师所传,已获准随时离山隐修,最好给你也讨此一令,在外寻处山水幽胜之地开建别府,逍遥度日,终古不离,方才不负此心。主意拿定,那厢人也陆续而来,头一个仍是袁儿。一路叫着七哥哥,打老远就冲了过来,三蹿两蹦扑上身,扳着高城脖子左看右看,已经确定无恙,仍不放心,口中犹自念叨:“总算回来了,路上怎么样?有没遇到麻烦?”高城让他闹得手都没处放,最后一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等婆妈。我又几时成你想那样不成器了,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袁儿撇撇嘴,气鼓鼓道:“那也得分个人事。哪怕你单独走呢,我都能放心,可跟那个人去,就是不妥当……”言还未了,忽觉身上一轻,已被人顺后颈抓住,自高城身上扯开,一个转手拎过身,眼前一暗,对上副笑得阴险嚣张面孔,同时听到:“当面说人坏话,小猴子胆量不小啊。”袁儿一见袁朗,气就不打一处,怒道:“事已了结,你还来做什么。师父有令,你们那儿人我们可不欢迎!”语毕,就听两人同声喝止:“袁儿不得无礼!”高城而外,另一人却是史今,正跟六一走近。精神形态俱已复原,只气色还略显苍白。面上如常般隽雅温和,对袁朗带着歉意笑笑:“小师弟年幼无知。师兄雅量,宽宥则个。”而高城说话正忙个不可开交,将袁儿自袁朗手中抢下,边说“小猴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边训袁儿:“怎么说话呢?你袁哥是自己人,别老虎着张脸对他。”回头见史今康复来此,真比什么都欢喜,手上还抱着袁儿,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不错,就是神气差点,回头多备些丹药补气调元,我这儿还有好东西带给你们。”拍拍旁边六一肩膀,又道:“你这些日子也辛苦,难得今天大家聚会,好事重重,一会儿陪我多喝几杯。”六一嘿嘿一笑:“那是自然。”又将神簪奉还,道:“这宝贝实在灵验,七哥,今次多亏了你。”高城笑道:“非我一人之功,要谢也该谢全了。”一把拉过袁朗,正式向伍史二人介绍:“这就是铁叔门下,我新交好友袁朗,你们都听过的了。”

伍史两个对袁朗都是初见,听虽听过,得自同门气愤转述,着实无一好话,先存了一点偏见。得知竟来山做客,已在吃惊,所以到后先加注意。史今都已招呼过,又因高城插话而断,但对答同时,不忘从旁观察,见其气度超然,也在暗赞。可单凭这点,仍不明高城出门一趟,何以态度急转,俱各好奇心盛,借着介绍由头攀谈起来。这一正面交谈,才见蹊跷。原来高城动心之后,虽然光明磊落,大方依旧,情之所钟,到底与众不同,于细处不自觉爱意流露。袁朗更是满腔热情,诚中形外,兼知此缘属己,有恃无恐,毫未加以掩饰。固然是向道心坚,无所杂念留存,动静上发情止礼,并未逾越,可言谈互动,无处不见深情。此间微妙,常人或许难以分辨,伍史二人全尝过个中滋味,如何认不出来。两句话过后,便自心惊,六一性子与高城颇似,都是直接爽快,既然察觉,当时就想问个清楚。还未张口,史今跟他心意相通,先使个眼色止住,暗令稍安勿躁,等寻到合适时机再问不迟。

就这说话间,齐灵峰诸同门应前高城招呼,除白铁军给史今送完神簪,依旧去应轮值,且另有一人替换甘小宁同往外,总约二十来人,渐都来齐。倒是小宁陪着吴哲齐桓,一直未见踪影。袁朗因二人本身是客,没有应邀不来的道理,还有些奇怪,正想再若不到,也传声多唤一回,却见高瑛手提竹篮,翩然而至,身畔正这三人随行,也是各自提篮捧盒在手,小宁还抱了个形似瓮鼓的器皿,水声汤汤,由内而出,来到跟前放下,笑道:“七哥,托福托福,又得好东西吃。五姊的香雪露酿得可是越发出色了。”六一在侧,随手照他头上敲了一记,道:“你就知道吃。那么多东西,也不会叫个人帮忙,哪儿有让客人动手道理。”小宁未及分辩,吴哲已笑道:“见外了不是。举手之劳何足道哉,况且我们也不白做,光这露的做法就受益匪浅,二姊还答应我过些日子过门往访,移植异种丝兰,说来还是我该多多致谢才是。”概因三人沿路游玩,忽然不见了袁朗,寻找途中与高瑛相遇,问知经过,高瑛也邀了他三人同去,并笑言高城脾性向不独享,少时与会必定人多,就都仙家酒馔,不动烟火,准备起来也耗功夫,本意让小宁叫上两人帮整杯盘。恰好齐桓也是出身世家,惯讲饮食,本身就做得手好菜,听高瑛说起自家两姊妹疼爱幼弟,高玥更甚于己,为高城好饮嗜甜,煞费苦心,搜集各色花汁果精酿出种香雪凉露,甘芳无比,此行特交带来不少。小宁又曾尝过,闻言垂涎三尺,将此露好一通夸赞,为使相信,请高瑛先给试露成色。都不必入口,只将所带葫芦打开,那一股奇香芬芳,透鼻清心,就使齐桓爱之不已,力言不必另外叫人,他去帮忙即可,顺便讨教凉露做法。他去,吴哲岂能不随,再加上小宁倒也足够。而就在几人准备妥当,过来路上,恰又逢吴哲心爱之物。却是其人另有一好,爱花成癖,暇时就往各处搜集嘉木异卉,苍狼峡一带几被种遍,犹不知足。包括前番妻妾戏言,指得其实就是所植花木,三千之数未足,千八百株总是有了。此来齐灵峰,又见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奇花仙草,早止不住心痒,而后所见那十余本丝兰,更是梦寐多年,想而未得之物,再也抑不住艳羡之意,直问小宁可否割爱一二。也是高瑛见小宁为难,言说此兰非他门人弟子自觅,乃己父当年送王庆瑞开府贺礼之一,他们未便送人,我家中却有留存,仍可奉赠,只待空时前去即可。吴哲大喜过望,借物交深,自此齐吴二人更与高氏一门结成了莫逆。

如今只说当下,众人齐聚,便在林中择一风景佳处,席地而坐,排铺陈设。那席上所列,多是海内外各色珍奇果品,冰瓜雪藕,朱樱翠实,或芳腴鲜香,或甘甜柔脆,或细腻凉滑,或清爽适口,其味多佳,不足一而论。另有玉壶一只,将香雪凉露滴得数滴在内,兑上瓮中所盛,山中特产灵泉,众人分饮,各自赞不绝口,又着人各样分了些给轮值的送去。

似此谈天饮宴,不多时俱已熟络。众人多对袁高二人此行好奇,纷纷询问经过,高城也不推托,重又将前情复述,谈到得意处兴致勃发,一拍袁朗肩膀,又是通好夸。要知齐灵峰与苍狼峡两处,师长虽有不睦,门下众弟子却无恶感,有的并还相互慕名,若非师命阻隔,早有心结交。内中几人虽对袁朗有所介怀,总不过因其前番态度过于嚣张,如论能为,却甚心服。高城再一加赞誉,素来敬爱七哥,也就将此节揭过,因曾亲见其能,有时还附和几句。这边说得热闹,袁朗却将初时狂态收起,只含笑自饮,不时关注下高城,偶尔取过玉壶,将两人杯子斟满。动作虽微,这一份在意于他从未有过,旁人不知底里,吴哲齐桓已在暗中偷笑,附耳低言。吴哲先笑道:“你看师兄样子,几曾有过这般小心。师父之言再不错,高师兄真是他命中克星。”齐桓倒有几分感慨,道:“缘法之事实在难说。众同门中,数师兄功行来得深厚,平日看去最无挂碍,只当能就此早得正果,谁知还是前尘未尽。一旦宿缘遇合,竟也就此钟情。照此看去,日后佳偶固成,其艰危难处,恐怕也不在少。”吴哲笑道:“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叫他以往没事拿人当笑话提,今日总算也尝到滋味。此间事终还随各人心意而定,若一意摆脱,虽不易,也非一定不能,我看他却是乐在其中得很。而且他那什么性情,些许艰难,你我尚且不惧,何况于之?与其操他的心,倒不如多想想咱俩这趟差。师父并未具体交代,师伯少时回山,想也不会轻易了事,问起来如何应答,趁着众师兄弟都在座,还不多请教一二,早商量个应对。”

齐桓正要答话,忽觉胸口处一热,伸手摸去,正是所带书简生了异状。忙取出看时,那书简本是面玉版,通体无暇,非需时痕迹不显,此刻却从正中生出条细痕,轻轻一碰,即分两半,原来是两面相同玉版合一而成。现一面仍是原状,另一面则生出几行字迹,齐桓看不几眼,已忍不住失笑,道:“师兄,这一信是师父给你,叫你挨骂的。”说着将之递过。

袁朗早见齐吴两个在那里交头接耳,不时还向自己这边瞟上一眼,猜到绝没有好话。他又岂是肯吃亏的,故作未觉,实则肚内早转了七八个主意,只等时机恰当,才好整治。听得齐桓继续取笑,也装无事,随意接过玉版看罢,略一思索,转头冲高城笑道:“师父妙算,派了个好差,真是生怕我挨骂挨得少。高城,这忙你可不能不帮。”高城度其口气,料知有所为难,于是笑道:“我就知道,铁叔急着来函,绝非只想修好那么简单。他那易数通玄,早有耳闻,该不会算出有所转机,又开始打我们这儿人事的主意吧。什么事你只管说,若真于门中有益,要挨骂咱俩一块儿担着。”袁朗一愣,旋即笑道:“这事上你倒敏锐。师父让我三人在齐灵峰住些时日,得便相互切磋,这还好说。不久却有一事,恐需烦劳几位师弟,为方便见,令我等到时一并将人带回,先传些秘诀,如再能过得所设严关考验,便可得授师祖独传道书玄章,学成两家。虽则彼此两益,且可光大门户,然此举正中师伯心病,我这打头办事的不挨训才怪。你这就算答应了,到时师伯怪罪,可要帮忙通融。”高城本是随口玩笑,不想一语中的,出乎意料。匆忙间也难论断,目光扫过众同门,得见骤听此信,都在惊讶,已是议论纷纷,多数面露兴奋。许因涉及师祖秘传,固连史今六一这样久经世面的,也难免好奇之状,相互谈说了几句。座中唯有个许三多,似乎全不曾为之所动,即便成才已是双目放光,正拽着他说之不停,也只笑着倾听,神态自若,就听都不见得听进去多少,一副事不关己样子,于众中格外醒目。高城以往瞧之不上,自得史今受伤,三多奋力得回二宝,且熬过袁朗手下试炼,识得其人毅力胆勇,已自改观。现又见此情形,心中一动,再看袁朗,也是瞧往同个方向,目光中颇含几分意趣,回想史今初引成才三多上山时,曾告以二人有铁路门下暗护,登时了然。拽了下袁朗,凑到耳边悄声道:“几位师弟?人选怕是已经定下了吧。少跟我这儿装相。既然早经算准,何不当初就带走了干脆,也省得如今再来费事。”袁朗知其看破,笑回道:“若是当初就带走,何来你我今日相识这场缘分?”见高城眼一瞪,又忙改口:“这实是他们命中所定。说是师祖独传,不在你这儿将根基扎稳,再好天资也学不成,且不经此,咱们两处焉得转圜?就说此事本身,虽经演算,未必全能应验,前面仍有关隘,结果如何还在其人,就让他们试试又何妨。还是说舍不得?”高城才不理会,只道:“算他两个造化,就看有没这份能耐了。”

众人席开宴客之时已近黄昏,也是两处同门,多年来头次相聚,一拍即合,各自谈上了瘾,谁也舍不得就走,席上酒果又极丰盛,吃了谈,谈了吃,直叙了整夜的话,转来天明才行散去。高城便将袁朗三人安排住下。等候师尊回山时节,连上高瑛,客虽不多,却甚热闹,除却每日应用功课,多是陪同各处游赏,又或就便指点同门剑术。期间因众力请,袁高二人又比试了两回,事先说好各展其能,不得相让,每一敌斗,必得金光霞彩,漫天飞舞,腾挪辗转,变幻无方,虽只两道剑光,实与千百无异,旁观者无不大开眼界。最后归结,总还算袁朗略胜一筹,高城也不气馁,只扬言下次再战,袁朗总是笑诺。经此一来,二人亲密情形更显,史今六一为此有所担忧,曾想私下向高城问询,后为高瑛看出止住,告以二人难关未过,高城心神也还澄明,此刻询以情事,只会多生杂念,于将来反而有害,无须刻意提点,一切纯任自然的好,史伍两人这才作罢,但仍悬此心,始终还在关注。

这日高城算着王师也该回山,又跟袁朗议计所请事端,齐吴二人也应需在场,四人聚于后山常习练处,才说到该如何请罪上,一道光华破空而来,直落身前,正是六一,见面笑道:“七哥,快去前边,师父回山了,正在飞云亭等你,叫袁师兄他们也去。”高城忙道:“已经回山了?怎么没见传音?你们也不早叫我。”六一嘿嘿笑道:“咱们什么交情。明知道不妙,还能早早把你叫去,上赶着领责受罚么。这几天事情师父都已知道,发了好大脾气,又把铁师叔那边狠狠数落一顿。”又一指袁朗等人,道:“袁师兄他们幸是没在眼跟前,不然勾得师父火上来,一个不顺眼,保不准还赶下山去。亏得二姊早候着有此一节,及时劝说住,又阐述因果,陈明利害,师父也知此系定数,不过积怨难解,稍加宣泄罢了。如今气消大半,才让我来叫你们。我听师父口气已有松动,此回事过,当是再无芥蒂了。”

高城遂对袁朗笑道:“得,说什么来什么。才提请罪,这就该着。走吧,别让王叔久等。”袁朗笑应:“恭候多时,自当奉命。”又示意齐桓吴哲随行,几人便都往前去。

那飞云亭落于前山湖心岛上。齐灵峰众性多豪爽,素喜阔朗,除各人日常居室外,用以延宾点缀的几座亭台轩阁修得也是端庄古雅,恢宏大气。飞云亭临水而建,凭栏观湖,清风习习,视野舒旷,极是个清雅所在。王庆瑞素昔最爱高城,无事时常于此处设下茶铛,师徒二人品茗谈天,乐在其中。此番领着袁朗等人来拜,高城心中本来还存两分忐忑,等一走近,先闻得淡淡清馨,扑鼻而来,入亭再看,几案条陈分毫未变,亭角泥炉内火苗正旺,其上所架,茶鼎茗碗也如既往,俱是自己心爱。茶烟袅袅,热气升腾,清香之味好不诱人。高城一见,顿时眉开眼笑,也不多话,径上前拿了托盘茶盏,注入香茗,先分给袁,齐,吴三人,又自取一杯品尝。

将将饮尽,就听有人问道:“怎么样啊?”高城点头赞道:“武夷绝顶紫珠兰,还能错得了。就是花香稍重了些,不是还留着有极品贡熙么?下回换那个,配上咱们后崖灵泉,吃了清神。”那人听罢,似颇无奈,笑骂道:“你小子,倒跟我这儿挑三拣四。做得好事我还没问呢!你且说说,怎就那么看不惯我那几个小徒弟,非往外送不可?”高城又倒了杯茶,边喝边笑:“既上了咱齐灵峰,就是我辈弟子,走到哪儿都不会变,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上面不还是一个师祖,自家人分什么内外。您跟铁叔这气斗了也有几十年,别说我们做小辈的早看着焦心,我爹那边都快坐不住了。这次也是诸般凑巧,跟他门下结成朋友,天降机缘,怎可不用。铁叔已经特意来函求好,您老也就宽宏大度些,彼此留些余地。人我都带来了,要还觉切齿,连我在内,随便骂上一顿,尽着您老出气可好?”说着冲身后三人使一眼色。

这三人进得亭来,不像高城熟门熟路,直奔了茶铛,而是先注意到亭内正中坐定一眉目慈善,形貌丰伟的中年道者,高瑛也在下首陪坐。俱知这定是师伯王庆瑞,正要施礼,高城已取了茶来,分送时眼中笑意难掩,还特别对袁朗小声嘱咐了句:“看这架势应该没事儿。等我先多圆转几句,你们再来参拜。”三人都是初会师伯,见其虽生得慈祥,然面沉似水,神情肃然,一时看不出喜怒,只得依高城之言,将茶饮毕,暂恭立一旁。后看他师徒对谈轻松随意,王庆瑞也只初时威严,见了高城顿时转和,言谈口吻,全是寻常长辈疼爱儿女之态,比起自家师父委实和善得多,悬心才彻底放下。及见高城眼色,会意上前,先恭恭敬敬,口称师伯,各施大礼参拜,这才将铁路书信奉上。

王庆瑞离山,原为帮朋友解决些事端,等得处理完毕,其友心存感激,又立邀前去作客。王庆瑞也觉山中诸事皆有条理,短期不归并无大碍,备不住旧友殷勤,多滞留了些时日,恰将高城与袁朗会面事错过。后忽觉心神不安,掐指算去才知经过,果应当年之预言。惊怒之下立刻赶回,本心也知天意难违,只仍存不忿之意,路上却又遇一多年未见老友,强行拦住,将诸事陈述更加详细,先以命定之说开导了半天。回得山中,还有高瑛久候在彼,重提因果话头,仍做劝解,如此接二连三,所有怒气已近磨散,门中弟子再争相一说好话,冲其众发过最后一场脾气,再见高城,也只余了疼惜之情。等到袁朗三人上来时,除一事仍不放心外,基本没什么可说的了。为人本来宽厚,心意既换,并不打算多加苛责,看完铁路来函,并未如众人想象那样再次发怒,只对高瑛道:“千防万防,还是让他钻了空子,事已至此,再做计较实无意思。贤侄女回去上覆令尊,我跟师弟恩怨就此勾销就是了。那件事上,你们却需在意。”高瑛起立,欠身笑道:“世叔关爱美意,侄女全家上下无不感怀。此事殊关运数,临到头来,唯看劫中人心念,又是未来成败之关键,必得应过才行。照日前推算,他二人此行,过程纵有险难,多是虚惊,最终当可平安渡过。仙机虽不可多泄,然论期间预算,到时赶往,以助脱难,却是小兄妹们分内应当,世叔还请安心。”王庆瑞略点了点头,侧顾候立几人,似因不见恼怒,面上均现喜容,只等自己松口,高城更是满脸期盼,叹了口气,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罢了,就依你等心愿。只是我那两徒本领尚欠,此刻怕过不得严关考验,还需修炼些时。你们暂住于此,日后再定去留也好。高城,他们几人日常起居仍由你照管,且先去罢。袁朗留下。”

袁朗心下明了,王庆瑞与高瑛言中所指,表面似是三多成才,实际却说自己跟高城。此事原关紧要,这几日业已想过,修仙者讲得是心性空灵,不惹尘埃,无所欲求,方有望正果。一旦情丝沾染,修为多致损害,神仙美眷人人称羡,成此道者能得几何。自古情关最难过,心上多这一点牵缠,稍有不当处,因情成孽,走火入魔,轻者自毁仙业,多历尘劫,重者形神俱灭,永世沉沦。自己身陷情网,尚且为此自制,何况王庆瑞父执之辈,对高城爱若亲生,为其前途有难,早在设法,如今百般无功,仍至蹈险,不找自己这罪魁祸首算账才怪。又有己师宿怨纠结,恨意久存,比不得高家二姊只做试探,实早心许,拜见时不定会加多少刁难,一个应对失措,无需多惩,只消随便寻些借口,让高城闭关个几年,大节无碍,相思之苦可也就够自己受的。因而私下里早将会面情形反复揣摩,一应话语打点齐备,演练过多次,自信各方面俱都周全。听得出言留人,就知发难在即,势在必得,面上反更轻松坦然,见高城先当过关,还在高兴,此刻疑虑复生,知其担心自己,不觉笑意更深,摇首示意无妨,目送众人拜别离去,这才直面王庆瑞,笑道:“师伯独留小侄在此,有何训诫,请示当面。”

王庆瑞定睛看着袁朗,半晌方面色一整,冷笑道:“当真名师高徒。这气概跟那老狐狸简直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架势也差不多。学过几天法术,便自目中无人,你有什么能耐,就敢身犯情劫?”袁朗笑道:“情之一字,人神难断。非有意去犯,实天然生就。情亦有分,各不相同,即以师伯您来论,为高城事如此费心,师徒谊深,何尝不是儿女情长之一种,又岂止关乎爱悦耳。本来难以禁绝,只要情发于衷,心意真诚,交好又有何不可,所需当心的,不过在一分寸掌握,唯不自信者,才深恐陷入,有损将来。我纵不才,定力尚有,还不至贪欢误业,至于高城,师伯看他可是难能自制之人?我二人如不堪造就,早到不了今日。您为小辈前途筹划,深意可感,只是太过谨慎,而师长再存美意,人算亦难过天算,事出前定,哪怕履些险难,我自当之,从无所惧,您又何苦为之忧急。”王庆瑞听罢,忽现怒容,喝道:“竖子无知,还敢巧言强辩,既狂妄至此,且让你见识见识!”将手一抬,一道银光自指上射出,朝袁朗飞去。

袁朗暗叹口气,心道齐灵峰从上到下真个老实,师伯态度转折如此生硬,神情口气均不自然,摆明就是佯怒。有这样不知作伪性格,以往交情好时,定没少被自家师父笑闹,想是受欺负狠了,一经有事,更不轻易原谅,恐怕连自己这回,都有代师受过成分。虽做此想,但不敢丝毫怠慢,微一躬身,道声“得罪。”先将剑光放出,护卫全身,后见银光漫漫,转瞬包没身周,即在剑光环护之下,仍是如坠梵炉,酷热难当,却是王庆瑞自炼罡煞之气,与当初自己用以困住三多幻境相似,威力却大得多,内中并藏好些妙用,此际正引先天真火来烧,少时还要变幻。既用这等厉害招术,虽是籍此验看功力,却也免不了令己多吃苦头意思。换作他人,只要好胜之心一起,恃强硬拼,妄图籍法宝飞剑之力破开重围,心念勾动,自乱神智,越是强压越生杂念,外火一煎,内火必燃,内外夹攻,结局受创无疑,就有王庆瑞主持大局,不致有什大的伤害,元气损耗却是难免,并还丢个大人。袁朗性情,偏是外狂内敛,深知谨畏,情知不是易与,上来便做好只验定力打算,因此并无多余动作,专一运用玄功,澄神定虑,潜光内视,身外苦痛只做无感,道力本来坚定,功候又自精纯,随机运用,片尘不染,神智益发清明,身外剑光也更显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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