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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桢在调料坛子边上找到了一罐封起来的炒虾子,面条煮熟焯水,油盐酱醋另调一碗清水煮成的热汤,长筷挑着细面整齐码入,用香料炒熟封存的虾子入汤便窸窸窣窣的半溶半酥,其余的青菜切碎混着食盒里的拆碎半块脊骨草草当了浇头。

今夜格外的凉,面碗上袅袅的起了些许热气,季恒如梦初醒的找来一张长椅搬到厨房外的廊下,热好的饭菜放在一头,另一头他拿袖子用力擦过才让谢桢坐上去,他自己端着面碗蹲在青石板上吹也不吹的张口就喝,谢桢无可奈何的拿竹筷敲了他的手,他这才想起来要用筷子。

极简的一碗家常面,却是极鲜的味道,季恒是大户人家长大的孩子,莫说一份炒虾子,再奢侈的珍馐他的养父都没有亏待过他,可他就喜欢谢桢这碗面,简素质朴却惊为天人,就如同他眼中的谢桢一样。

后半辈子他缠着谢桢给他做过很多次虾子面,每次都恨不得把碗也舔干净,有时候叶云景来谢桢会给他们煮一锅,他又醋又恼,连自己一口气吃掉一整锅撑得两天不想吃饭这种丢人事也干过不少。

季恒几乎是三口两口就吃的差不多了,他鼓着腮帮子不舍得咽下最后一口,谢桢刚吃了两口干粮,看他这样还以为他没吃饱,想再分他半个馒头,季恒摇了摇头从食盒里摸出来唯一一只河蟹开始给他拆肉。

吃惯了河蟹的少年是拆蟹的好手,即使不用工具也能整整齐齐的剥出来饱满的腿肉和澄亮的蟹黄,一只蟹拆得再干净也只有小小一坨,季恒不依不舍的咽下面条把姜蓉醋汁倒进堆在蟹盖上的蟹肉里,尽管自己也有点想吃,但还是眼巴巴的端着蟹盖送进了谢桢的手里。

“先生,先生你吃这个,很好吃的,我从小就爱吃这个,可惜我没抢到,这个还是大师傅给我的……”季恒蹲在长椅旁边仰头看向谢桢,湿漉漉的黑眼睛里映着漫天星光。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谢桢带着浅浅青黑的眼底,和那浓密纤长的睫毛,他差点就伸手去摸了谢桢的脸,年长于他的男人在月下显出美好到惑人的俊秀。

季恒不由自主的打开了话匣子,稍带稚气的面上满是那种令人心动的真挚,“下次吧,下次我自己去给你抓着吃,再温一壶黄酒,先生,你什么时候再去江南啊,我带你去吃醉怡楼的,那的河蟹最好了……”

季恒回住处的时候已经临近子夜,满屋的前辈们横七竖八的躺满了通铺,今天白日里太累,晚上后厨又犒赏了黄酒,七八个糙汉子早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自然是占走了他的床铺。

季恒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他高兴的连走路都快飘起来了,谢桢耐心听他絮絮叨叨的讲着江南的河蟹画舫,一边听还一边分了半口蟹肉给他,他以前的师长友人总是说他话多,一高兴了就哒哒哒的管不住嘴,谢桢却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嘲笑或是不耐,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听着,末了甚至还轻轻的允了他一句——“若有机会就去”。

季恒半分睡意也没有,他摸黑进屋去把自己领到的物资箱打开,里头有恶人谷通用的烟火弹,他坐在门口拆开引线和包装,三个烟火弹里的火药堆到一块重新裹起来扎好,他在这方面的手艺倒是极好,他养母是唐门之后,最是精通机关火药。

通用的烟火弹里燃料不多,受潮之后不易燃,而且若是赶上万里无云的晴天估计也没什么效果,季恒用油纸将新做的烟火弹仔细包好,他明天会把这个特制的烟火弹给谢桢,他期望谢桢永远不要用上,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谢桢点了这个东西,无论刀山火海他都一定会去救他。

瞿塘峡开战的那一日,正逢阴雨,暴雨下了一夜不曾停下片刻,激流坞外堵着江岸的泥沙在黎明时分到底是被冲开了,江水卷着泥沙拍岸而至,顷刻间就汹涌湍急的涌进了低洼处的城门。

连绵冲刷着江堤的雨水模糊了天地与江水的界限,季恒一身轻甲,一向精心打理的头发早就湿透了,雨水从他那柄银色长枪的枪杆上滴滴答答的坠出一连串的滚珠。

激流坞里的所有人都在战备状态,有战力的拔刀提剑,没战力的往据点二层转移物资,在这个没有日出的早上,后厨师傅冒雨打着一盏糊了四五层油纸的灯笼给杂役们引路,叶云景掌权的这些年里,整个恶人谷从上到下无论资历深浅职位高低,每个人都多了两分临危不乱的气场。

临江山上的泥土砂石不停的被雨水冲刷下来,季恒捏紧了长枪强迫自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夜里被同屋的人叫起来备战,到现在都没有瞧见谢桢的人影,谢桢是文职闲差,此刻应该已经早早的上了据点二层去避难。

季恒一紧张就爱想些有的没的,他想假如这处据点真的失守,他恐怕也会战死在这陌生的江边,季恒摸了把脸上的雨水继续盯着城门外的动静,第一次正儿八经上战场的少年人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对死亡都没有丝毫畏惧。

他跟已经混熟的前辈和同袍们在雨中并肩而立,纵使下一秒就是山呼海啸而来的万千敌军,他也只会惋惜一下自己还没有吻到心心念念的先生。

然而季恒这份英勇无畏只存在了短短几个时辰,傍午时分雨水渐小,传来的消息是不空关准备充分直接主动出击截断了浩气的人马从而化解了这次敌袭,战事将至的紧张氛围随着探子来报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季恒背着长枪上蹿下跳的穿过就地整歇的同袍们飞也似的跑去二层的内城找谢桢,绷了整整一夜的少年仿佛不知疲倦,尽管一整夜都没有敌军打来,他还是要亲眼见到谢桢才算安心。季恒三下两下爬上湿透的石阶挨个屋子找过去,一连惊起好几个已经准备歇下的人,忙了一夜的大师傅咬牙切齿的抄起从厨房拿过来的磨刀石就要揍他,季恒一边挠头一边撒腿跑向下一个屋子,他就这样风风火火的把整个据点二层里外找个了遍,脸上兴冲冲的表情渐渐消失全无,他确信自己已经跑遍了每一个角落,然而他还是连谢桢的人影都没找到。

激流坞的一层地势不是完全平坦的,离正门近的空地上堆着大型载具所以相对偏高一些,往谢桢的院子那边逐渐低洼,季恒扔下长枪淌着水往早已撤空的地方钻,越往内院积得水越多,有院墙的地方积了水反倒更不好排。

他所熟悉的院门歪歪斜斜着勉强闭合,浑浊的黄泥水约莫有齐腰深,季恒脑袋里嗡得一下什么都不剩了,他撞开木门一头扎进院子,谢桢住的那处小书房早已被滑坡的砂石掩埋了大半。

季恒的年少无畏在他十七岁这一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慌张几乎哭出声,瘦高的少年拼命以肩抵着堵住房门的山石往上抬起,提枪纵马的手臂绷出道道青筋,泥水中碎裂的山石砖瓦割伤了他发力的小腿,他几近睚眦目裂的喊着谢桢的名字,凄厉沙哑的声响引来了外头忙着修补的其他人。

季恒在这一刻才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养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他的父母是战死沙场的英雄,稚嫩的孩子没有办法理解什么是死亡,他只当自己的父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虽然每年都会去磕头祭拜,但是面对压根没有印象的父母,他就是再想生出什么悲戚的情感也终究是没法做到。

直到他以为谢桢被埋在砂石底下的时候他才懂了死亡意味着什么,谢桢死了就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那个会笑会牵他手的墨衫先生了,谢桢死了他就再也不能带着他去江南了,季恒满脑子空白,他用力扒拉开掺着石块的泥沙,带着薄茧却白皙修长手指转眼间便被粗粝的砂石磨出了殷红的血痕。

修剪整齐的指尖嵌进泥土与血水,闻声而来的人本想先问问季恒是怎么回事,可见他一副双眸赤红的模样也都没敢细问,左右修缮不急一时,季恒这个年岁在一堆老江湖里也是最招人疼的时候,就连本是来统计损失的掌事也挽着袖子帮了他一把。

书房的半个横梁垮了,毕竟是紧挨着山脚,房顶被滚落的山石砸出一个窟窿,谢桢规整好的书目全都泡成了一滩纸浆,季恒若是还有点脑子就能知道谢桢肯定不在这间屋里,屋里除了砂砾就是断木碎瓦,谢桢就算真的被砸死在砂石最底下,好歹也能看到点模糊的血肉。

房间已经毁了大半,再让季恒这么扒拉着找下去迟早要彻底塌下来,帮忙的人怕季恒再被埋进里头,掌事好言好语的跟他商量着要不然别找了,实在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等发了第一个月的饷银就能买新了,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季恒就疯了似的要跟他动手,几个人上去拉都拉不住。

谢桢前一天入夜后就独身去了不空关,叶云景收到线报早已带人堵了浩气盟的来路,他在雨下起来之前赶到了叶云景身边替他分担侧翼,一场雨战酣畅淋漓,浩气的人马尚未汇总成型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叶云景一柄重剑无人近身,浑身上下连带了剑气的雨珠都带着能划破皮肉的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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