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柳祁很爱在外头逛。敖欢有时不放心,说虞地风俗比三危还彪悍野蛮,叫柳祁别乱跑。那柳祁笑了:“能有我彪悍野蛮?”敖欢便说:“你那不是野蛮,是刁蛮。”柳祁呸了一声,径自出去。实际上柳祁身边跟着几个侍卫,又穿戴不凡,一看就不好惹,这般招摇过市,反而是没什么流氓敢招惹。
只是这天柳祁带着一队人出去,却不是为了闲逛,是为了迎接柳离。
柳离快到之前,就命人率先给柳祁报信。柳祁颇为欢喜,便与他约定先在城外见面。这些天柳祁在城里也不是瞎逛,也得知不少事情。他又听说城外有个猎场,猎场这边又有个客栈,往来的人不多,且多是富贵中人,倒是适宜他那个惯得比小姐还娇气的离离过夜。
柳离收到柳祁的信,便先脱离大部队,一骑绝尘地骑着他的骏马去那猎场客栈。客栈大厅内也无旁人,只有一桌大汉在吃酒,为首的一个大哥是个虬髯大汉,威风得很。一个小奴奉酒时不小心洒了点在他衣服上,他一巴掌就把人打到牙齿掉地上。但这在虞地不算个事儿,柳离进门见了,只作不闻。却见柳离一改平日打扮,身穿黑色披风,套头遮着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嫩嫩的唇,远远看着,竟也是个小美人模样。他进来了门,却见两个刚在猎场狩猎完的爷望向他。他也不管,只要上楼去见他爹爹。
却不想一个虬须大汉走过来,一把撩起他的套头,便也笑:“果然是个美人儿!”柳离原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乔装独自前来,不想一下就撞见流氓了,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就要让过。那虬须大汉的几个朋友也招来了,竟将柳离围住,都称赞说:“果然是个好的!还是小麦爷厉害,那么远的,看个下巴就能分辨出来!”一堆人围着这个“小麦爷”吹捧不绝。那柳离不愿与这些人纠缠,便举起腰间三危符节,说:“我乃是三危使节,有公务而来。请几位让一让。”那小麦爷瞪圆大眼,啐了一口:“我呸!你不说还可以,一说老子就来气!三危来使?还能是什么公务!不就是为了抢咱们的地来的!我今天偏要弄你这个三危来的小爷!”那小麦爷一击示意,众人便一拥而上,要将柳离制服。柳离师从天家禁军统领,又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他独身而来,身上也带着武器的。他只从腰间抽出一根红色的长鞭,那长鞭一时如那灵蛇的信舌,迅猛无比,一伸、一吐之间,几个打手已是见血。
第97章
那小麦爷和他几个朋友见了,也是很惊讶,不想这个美人水葱小簟似的,动起手来却是毒蛇一样。那小麦爷却越发心痒,拿着刚刚狩猎未用完的弓箭,便退后去拉了起来,朝那柳离瞄准。那小麦爷正拈着箭要放,不想肩膀一阵刺痛,抬眼一看,竟然中了一箭!
众人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青衣男子从楼上翩翩走来,手里还拿着弓弩,两鬓银白,但脸上却无老态,反而是眼角含情。那小麦爷居然痛都忘了,咂着嘴说:“今天真是撞大运了!”
小麦爷又道:“美人,你真大胆!”柳祁轻飘飘一笑:“大胆的是您,您也不瞧瞧自个儿的伤。”
众人却已上前,护住了小麦爷,又要给他包扎。却见小麦爷肩膀上已流出黑血,众人莫不大惊失色。那小麦爷亦觉惊异,又惊又怒:“你淬毒!”柳祁笑道:“行走江湖,自然要万事当心。”柳离这时也趁机跑到柳祁身边,小声说:“爹爹……”语气里竟有几分撒娇意味。那柳祁听了柳离这个声音就心软,温情脉脉地看他,又问:“可受伤了么?”柳离却骄傲一笑:“凭他们?”
小麦爷的朋友却已跳出来,叫道:“你俩兔儿爷别顾着咬耳朵的!识趣的快将解药交出来,不然叫你死无全尸!”柳离正要骂回去,柳祁却将柳离拦住,又笑:“好呀,但一码归一码,你们冒犯我们小公子,这可怎么算?”小麦爷只说:“还罗嗦什么!快去抓住他们!打一顿就老实了!”柳祁却一击掌,只见七八个护卫已跳出来,看那身手都是训练有素的。小麦爷那帮人也不敢贸然进犯了。小麦爷那边见形势不对,也软下来了,更别说小麦爷的身子又已麻掉了半边,惊恐不已,只垮着一张脸说软话:“是我冒犯了!只是你们都是外族人,在虞地若惹上我们麦家,恐怕也出不去。大家以和为贵,交个朋友,岂不更好?”
柳祁望向柳离,问道:“你说呢?”柳离见那小麦爷手臂伤口的肉都发暗了,若再不施救,别说这条手臂,连这条命都已保不住了。那柳离便道:“既然你肯诚心道歉……”那小麦爷忙不迭道歉,他跟着的那一堆人也跟着道歉,满口告饶不绝。柳离便对柳祁说:“那就依他的,饶他一条狗命!”柳祁笑道:“就依你的。”说着,柳祁便命人将解药奉上,众人便架着那小麦爷赶紧跑去求医了。
柳离叹了口气,说:“我们上去说话吧。”柳祁笑了一声,说:“上去干嘛?赶紧逃跑是正经!”柳离讶然:“什么?”柳祁却道:“他们必然要叫上更多人回来寻仇的。”柳离大惊失色:“这?”柳祁又说:“这种人凶狠彪悍,睚眦必报,决计放过不得。”柳离只说:“那爹爹还说放过他们?”柳祁道:“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柳祁便带着柳离骑马奔向不远处一个山头,停在那儿看风景,却是不久,便见客栈那边着火冒烟了,竟是小麦爷那行人寻仇不获,就放火泄愤。
柳离原本还不以为意,现在倒真是信了。那柳离只叹道:“真是野蛮无比!”柳祁笑道:“虞地的人如此,倒是简单。不野蛮的,才最难防。”柳离却摇头叹气。柳祁却说:“也无妨,我给的解药是假的,他是决计过不了明天啦。”柳离大惊失色:“可他也没伤到咱们,咱们毒杀了他,岂不是……白白结仇?我看他们口气,确实是地头蛇吧?”柳祁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今天躲到这个山头就无事了?他们都见过咱们了,也看出咱们是外族人,又知道你是三危的,要找我们麻烦何其容易。今天他明知你是使节,就敢放箭放火,明天就敢来烧我们住的驿站。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总有个人要下地狱,自然不能是你或我。”柳离却道:“人生在世,又不是无根浮萍,不是死了就是死了的。爹爹您想,他肯定还有亲戚朋友,爱他至极的人,那些人难道不找你我寻仇?”柳祁冷笑道:“他这种混账,能有什么至交?肯为他拼命?”柳离却说:“总是有的。”柳离还想说:像爹爹这么混账,也有的是人为你拼命呢!
柳祁只一笑:“世间像小麦爷这么莽撞凶狠的人有多少?”柳离道:“恐怕不多。”柳祁便说:“一百个里能有一个么?恐怕还没有,我算是一个千个里有一个吧。还得这一千里有一个,恰好这一千里的一个还是小麦爷的至交,才能有人为小麦爷找三危使者复仇。你看,这值得担忧吗?”柳离一怔。那柳祁又说:“他要找我们麻烦,却是十成十的事。我们自然该杜绝十成十的事,而不计较那一千个都没一个的事儿。”
柳离只道:“我只觉得,总有比杀人更好的解决办法。”柳祁也不与他辩驳了,也不想以父亲身份跟他说教,牵住他往山头的酒肆里走,边说:“咱们好容易又见面了,说这个做什么?先说说你这些天过得怎么样吧?”柳祁也不会觉得柳离不像自己,他觉得柳离陷害罪妃的时候,就很有自己的样子。可柳离却是秉持“人不犯我”的原则,罪妃害死他的姐姐,他当然能变得心狠手辣——但当报过仇后,柳离也被自己当时的冷酷狠毒所震惊了。至于那个小麦爷,柳离总不觉得哪里就要他死了。
但柳离素来就听说过柳祁的为人手段,也知道柳祁已经活了那么大,不可能因他一两句话就改变看法,所以柳离也跟柳祁一样,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便也随着柳祁转变话题:“嗯,前些日子在药王山庄住着也无聊,一直想着爹爹呢。还好使者很快来叫我来虞地了。”柳祁便道:“这路上没遇上什么问题吧?”柳离讶异:“咱们持节而来,能有什么问题?”柳祁却讶然道:“这虞地原本野蛮,又正是乱世,怎么没问题?且像小麦爷那样,一听见是外使就起杀心的还不少呢!”说着,柳祁又回想起来,便继续道:“我们路上还遇到一些劫匪,说是在之前的叛乱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在我们路过的时候,就布下了埋伏,说是要为亲人报仇。”柳离讶然说:“那你们没事吧?”柳祁笑笑:“没事。倒是敖欢……”柳离便问:“他怎么了?”柳祁道:“他杀得痛快,我还是头回见他杀人。看起来,他很喜欢这件事。”
柳祁见柳离脸色有些变化,便笑笑:“你杀过人么?”柳离微微一怔,却说:“那确实没有。”柳祁心想:“怪不得这个孩子心肠那么软。”那柳祁便轻轻一笑,只说别的:“好么,那你过来一路无事?”柳离点头:“我们来的时候,有虞族军队护送。似乎也没大张旗鼓地说是使节,倒更像是虞族军队出行。大概是因此路上的军民也都很客气。”柳祁听了,就明白过来了,笑笑:“那还是离离的面子大。我们来的时候,连只狗都没来护送。到了虞都快一个月了,连敖况的鞋子都没见着。”
柳祁听了,就明白过来了,笑笑:“那还是离离的面子大。我们来的时候,连只狗都没来护送。到了虞都快一个月了,连敖况的鞋子都没见着。”
却不想翌日,柳祁就见着敖况的鞋子了。
彼时,柳祁与敖欢入宫面见虞王,顺便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敖况。那正是在王宫回廊,见一列宫人迤逦行过,手上俱捧着各式华贵衣物,锦绣的衣服,雕花的冠冕,连鞋子上所镶的,不是珍珠就是碧玉。柳祁拦住那个领头的宫人,问道:“这些难道是敖相国的衣物?”那宫人垂头答道:“是。”柳祁扭头对敖欢笑道:“诶,派头可真大。”敖欢却说:“今天是刑日吧?”
今天是刑日,敖况要去监礼。大日子了,虞地这些天作奸犯科的人不少。敖况坐在那儿,看着上百人人头落地,黄沙地上原还是溅上了鲜红的血,还算好看,到了后头,都是浸满血了,头颅没来得及好好收拾,滚了一地。日头下来,蒸出一阵难闻恶臭。有些受不了的都要作呕,倒是敖况锦衣玉冠坐在那儿,仍是那贵公子模样。但见刽子手轮班下来,还是累了,刀也钝了,砍那囚犯,居然错了手,那囚犯没死成,肩颈上却豁出一大道口子喷着血,却仍有气,痛苦得满地打滚,又只能哈着气,连声痛哭都发不出来,瞪着一双死鱼样子的眼,只是喘着。刽子手一下也慌了,却见敖况大步走下来,夺过那卷了刃的刀,朝那死囚劈下去,那死囚顿时就咽气了。剩下几个死囚,都惊讶万分,仰着脸看那敖况,却见敖况大刀下来,没几下就剁瓜一样,使他们立马人头落地。
第98章
一个名叫豫司的宦官上前,为敖况递帕子:“这不中用的东西,打一顿革走,换个人来行刑,也是一样的。何必相国动手?”敖况却笑道:“赶时间。”
那刽子手被拖了下去,吃板子是免不了的。
虞地的刑罚向来严酷。
敖况一边用浸湿了的巾帕擦手,一边问:“都办妥了?”豫司回答:“办妥了。”说着,豫司又道:“相国的衣物脏了。”敖况回答:“不打紧,横竖都是要换的。”那敖况既然说了赶时间,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赶慢地将敖况护送回到宫中,伺候敖况沐浴一番,熏香了一遍。敖况才穿上新衣,又问豫司:“还能闻得见血腥汗臭吗?”豫司笑了:“相国是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敖况又笑笑:“离邑主到了么?”
豫司答:“还在虞王那边说话,待会儿就来了。”敖况点了头,那豫司又说:“小奴这就遣人去看看。”敖况却道:“不必。”
柳离先在虞王那儿拜见,便发现果然如柳祁所言,虞王是个智障儿童,而敖况也确实不会出现。柳离记忆中的敖况,还是那个爽朗大方之中又不乏体贴,可谓是“粗中有细”的忠诚友人。只是现在,敖况又变得如何呢?他总不觉得以往敖况的友善大方是作伪的,但权力能怎么改变一个人,他也不算心中无数。
柳祁和敖欢在柳离之前就已经拜见完了虞王,正在王宫里走动着。柳祁忍不住笑道:“虞地和三危的王宫,和天家的真不同。”敖欢一时没搞懂柳祁的意思,就说:“自然,天家有钱,而且是我们的宗主国,规模和气派是不能比的。”柳祁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宫禁。这边的王宫好像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走动。”敖欢噗的一笑,说:“你是阿猫还是阿狗?”柳祁不与他玩笑,却将他扯到一边,低声说:“你看呀,咱们见敖况太不容易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在宫里。今天我们都看见他要换的新衣了,且柳离又要来,想必敖况今天一定会在宫里的相国殿。我们悄悄过去,说不定能撞见!”敖欢却笑了:“亏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他八百年没见柳离了,今儿费老大劲把柳离弄来了,才见上第一面,能容许我们插一脚?”柳祁却道:“总要碰碰运气的,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那柳离面见完了虞王,便以为自己会如柳祁一样,无法拜见敖况这尊“真佛”,却不想他刚从虞王殿里走出,便见一个在门外恭候的宦官上前,跟柳离行礼,又说请柳离到相国殿去。柳离也有些吃惊,敖况作为相国而已,竟在王宫里占了宫殿。
柳离心中更加忐忑,路上他也听说敖相国飞扬跋扈,但他总觉得难以想象,只道主少国疑,又兵荒马乱的,相国要辅政,免不了强势些,说敖况只手遮天,只是谣言罢了。
到了相国殿,却发现这儿的气派比虞王殿还大,奴仆、护卫都更多。柳离心中的惊疑谨慎又多了几分,又见一名很是清俊的宦官上前行礼。看不起宦官的人非常多,尤其是贵族男子。只是柳离深宫长大的人,又总承蒙傅魅的照拂教导,故他从不敢轻视宦官。柳离便忙弯弯腰:“内相有礼了。如此清俊儒雅,我竟不认得。”那宦官见柳离一个贵族少爷对着阉人那么谦虚有礼,也是不免有些意外。那宦官又打量,见这柳离眉似春柳、眸如琥珀,很有风流样子。那宦官只说:“邑主太过抬举,小人豫司,是相国殿的常侍。”说着,豫司又引柳离入殿内。
虞地王宫如柳祁所言,一点谈不上宫禁。但一进了相国殿,仿佛是另一个天地,端的是秩序森严,可与昔日天家太后宫殿相比。柳离越发的拘谨起来,到了会客室便端坐着,大气不敢喘一个。宫女上茶,柳离笑道:“谢谢姐姐。”那在大老粗虞地长大的宫女竟有些意外,腼腆一笑退下。众侍从也私下议论说,天家长大的公子就不一样,长得又漂亮,又爱笑,说话也好听。
柳离呷了一口茶,入口的感觉使他极讶异,这显然是天家江南才有的春茶,在塞北就是千金也难买到。这温润的口感却叫柳离无法细心欣赏了。他没坐多久,就听见脚步声来,以及窸窣衣裳滑地的声响,很快门就打开了,先是豫司走了进来,说:“相国来了。”柳离赶紧行礼拜见,头也不敢抬,只见到那双镶着和田玉的黑色丝绸做的鞋子。那柳离却想起:“爹爹说来了一个月,连敖况的鞋子都没见着,这回我算是见着了。”想到这个,柳离又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先前天家太后不大喜欢柳离,也有原因是柳离长得像柳祁。柳祁未被改头换面之前,也是京中万人迷的公子哥,儒雅中带着些风流气,是竹叶,又是桃花。柳离虽比不上柳祁年轻时放`浪形骸,但也天然有些勾人的态度。只是柳离在深宫长大,不曾知道自己这方面的优势。到了三危首都,虽然颇多人对他献媚,可他总觉得这些人都是为了他的食邑,却没想过单凭他的模样性情,就足够让许多人动心了。
若当年风华正茂的柳祁与如今含苞待放的柳离放在敖况面前,那敖况还是毫不犹豫地要爱上柳离。大概柳离与柳祁风情上的差别,在于柳祁极明白自己的优势,又极明白该如何利用。不比柳离,总不知道自己可爱之处,反而来得更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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