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千古英雄手(2)
“奴家们斗胆讨要个出身。”柳娘回道。
吕祉才知道自己适才会错了意思,尴尬地目视窗外,避免与琴娘蕴含着三分挑衅三分水色的目光接触。现在回视整个事件,感情这两人是早就算计好了,先是琴娘套话,再由柳娘说书引动疑窦,最终旁敲侧击说出真正的请求。这两人固然年纪轻又是女流没有合法的身份,生活得实在艰辛。可费了这么半天的功夫,她俩却也只提出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没有张口便要做大户人家的女使(类似丫环,但宋代相当一部分女使可以被主人占有“身体“),心思又纯良得可爱。念到这里,他正要答话,张宗元抢先道:“你们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吕祉也笑道:“原是应该的,两位小娘子不必忧心,待我着人安排。”
琴娘柳娘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手拉着手转了一圈,才想起还没有谢恩公呢,又齐声道:“敢问两位相公名讳,奴家们要写到牌位上,朝奉一炷香,晚也奉一炷香,祈祷恩公福寿绵长。”
这可是宋代表示尊敬爱戴的最高礼节,张宗元眉开眼笑地推开吕祉,回礼道:“生受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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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祉答应两个小妮子的事情办到一半,就赶上了过年。彼时,岳飞正带着八百亲兵乘船沿长江奔赴行在,刘光世则安坐庐州吃酒看戏。绍兴七年初欢天喜地的好日子突然就被两年前出使金国的何藓带来的凶耗打破了。宣和天子龙驭归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朝野。
官家第一个做出了反应,他号哭终日不饮不食,接连绰朝三日。这根道君皇帝的独苗哭损身体如何了得!张浚立即把都督府一众幕僚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吕祉环视诸人,高官的红紫常服尽被麻衣所取代,形制上的改弦易张加深了哀痛的气氛,连性子幽默的张宗元此时都带了哀戚的表情。所有人保持着难堪的静默,没有一个想先说话。道君皇帝死于两年前已经骇人听闻,而他临终带着昏德公的封号哭请诸贵酋归葬内地的细节更加深了这班臣僚的负罪感。“杳杳神京路八千“,这个葬送了半壁江山的风流帝王最终还是死在了“茹苦穷荒”的异乡。他对赵佶除了史书上那个误国昏君的形象,原本无法怀有任何私人感情,此时却深自庆幸,宋徽宗的死亡总算激起了朝臣们难得的羞耻感。于是,他第一个开口道:
“天子的孝与黎民的孝不同,也与士子的孝有别。天子要仰思宗庙社稷的事情。尤其是今日,太上皇帝的梓宫还放置在蛮荒之地,天下涂炭仇雠至深。简直是亘古没有的恨事!”吕祉有意停顿了片刻,等待同僚们的反应。这段话其实用岳飞的那句词概括最恰当不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果然,张浚表态了。“做臣子的徒劳无功,贼虏依旧猖狂,某身为大臣,羞愧难当。”
吕祉发现张浚的眼圈青黑,显然是这几天都不曾安睡。他劝慰道:“张相公正该劝官家挥泪奋天子之怒,安天下生民。”他是在暗示张浚,此时提北伐大业正当其时。
张浚没有说话,从吕祉的目光中,他读出了心有戚戚的默契。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自己与赵鼎的争斗一直没有了局,官家宁愿维持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今天敲打主战的两下,明天贬责那些念叨安静不生事的,他好从火中取栗。可现在,天子的老子老天子死了,这将从道义上对官家造成多么沉重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将会迫使官家同意自己的决策。他面前吕祉白净的面容渐渐幻化成官家的容颜,泛着泪光,就像溺水的人喘息着等待拯救。他不自觉地抓住了吕祉的手,摇动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张浚爆发的激情搅动了一直沉闷的气氛。张宗元沉着脸,缓缓道:“相公固然是主辱臣死,我辈负疚亦深,左相为鼎镬之臣,当有拨乱反正的完全策。”
这还是吕祉第一次见到张宗元如此阴恻的表情,他的话说白了,是指赵鼎为首相,当为太上皇殡天之事承担第一责任,若是不能让其赞同北伐的主张,则不妨借此机会参劾,将他赶下台永不翻身。
张浚自持身份,对这样的建议虽然不发一言,心中却得意于属下对自己的忠诚。吕祉却无法笃定,乱局之中赵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击。此人规模不大,但生性谨慎,善于化险为夷。昔年,他不愿督师西川,不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官家吗?预感到三日后的殿前之争将是一场硬仗,吕祉抽回手,”然而官家哀痛至深,做臣子的尤其不能急躁。还有一句话,叫做得道多助。“
吕祉委婉地说出了作势的意思,提醒张浚不要忘记台谏这把利剑。如此心机深刻其实有违他的本意,但为了北伐大业他也是拼了。之后宰相控制台谏以张大权势几成朝堂定局。台谏这原本用于制衡相权的机制,彻底沦为摆设。而欲争相位先夺台谏,也成了每个有志于权相之路的大臣所必须的也是唯一的踏上权力巅峰的途径。
张浚点头感慨道:“右司谏(指陈公辅)与邦衡都是国之栋梁。”
这个胡邦衡就是原本历史上因为乞斩秦桧而名动天下的胡铨。吕祉听出来,右相是故意用官职称呼陈公辅,好撇清两人的亲厚关系,而用字称呼胡铨表示推崇。想来在秦桧已亡之后,胡铨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话谈到这个份上,若非国丧期间,几个人大可相视开怀。然而此时此刻,三人却不约地将目光投到书案之上。沉香炉中,乌木毕拨作响,散发出迷人的幽淡气息。
第23章千古英雄手(3)
吕祉见过的南宋诸人中,其交谈举止或多或少都带有做戏的成分。比如岳飞,他的沉默寡言许多时候不是本性使然,而是身居高位者必须的修养。不过这些人个顶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官家的浑然天成。此刻焦灼地等候在宫门外的吕祉,想不到见官家一面竟也如此之难。
“这已经是二请了,”赵鼎冷淡地目视张浚,“陛下说心痛慌乱之中,无法裁决政务,如果忧伤过度毁损身体,这样大的责任,哪个做臣子的能够当得下?”无怪赵鼎借着官家不视事斥责张浚,这些日子来右相咄咄逼人的攻势早把他惹毛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发作。
张浚仰着头,并不与赵鼎的目光接触,说道:“不然,官家只是不知道祖宗故事,怕今日让我等入见有逾礼制。适才相公说得明白,仁庙旧事天子未听政,亦可接见大臣,想来官家当回转天意,勉起处理国事。”
张浚说到此处,就见内侍黄彦节一路小跑着过来了,赶紧撩衣袍站起,刚想要询问。黄彦节提着嗓子抢先道:“官家有旨,朕深欲一见群臣,以哀迷未能支持,即或相见,不过恸哭而已。宜不允。”
这道诏旨一出,新任的枢密院使李光当即做出一副凄然中夹杂着愤然的样子,“天子一怒以安天下民,这样的上奏不要说官家,任谁都不忍闻。”李光引用的是吕祉奏章中的话,分明把官家不肯处理政务怪罪到了他的头上,顺便夹枪带棒地攻击右相。
还没见官家,这两派便燃起了烽火。
吕祉正眼都懒得搭理李光。没错,此人历史上名声不坏,可那也得看和谁比的。与秦桧相较,就算是个白痴也显得正派可爱。李泰发吗,好歹是个进士。他踱到黄彦节身旁,低声道:“黄阁长(宋代对宦官中较有地位者的敬称)辛苦了。”
“教几位相公久候,还请不要怪罪。”黄彦节并没有受宠内侍中常见的骄横态度,反而相当谦恭地与吕祉见礼,眉宇间更透出担心国事的几分忧色。
吕祉暗道,难怪这人在原本历史上会主动交结岳飞,看来可以试着争取他的转圜。“黄阁长,官家饮食可恢复正常了?“
黄彦节目光闪烁,显然在盘算如何措辞。吕祉便知道官家绝无大碍,做出这副样子是想显示自己的至孝;再往紧要处追,大概还因为与群臣见面未免难堪,便索性躲入深宫。然而此时,天子真正的孝非但不能避事,还应移孝作气,他上辈子可是连父丧都不曾奔,便上了沙场。他趁机敲打道:“诸位相公也并非斗胆奏事,只是听说官家哭痛过甚,不免忧惧,想要一睹天颜罢了。”
黄彦节转着眼珠发愁。他这样的精明人自然晓得吕祉说的全是空话,但凡见到官家,这帮子文臣再不肯闲着聊天的。不过吕相公贴心地给官家递了个台阶,若有遇事不协,官家大可借口身体不适,让群臣散了自去歇息。
张浚也凑过来,边流泪边道:“久未睹天颜,不胜思念,还请黄阁长美言。”
吕祉的面子可以不看,张浚说得如此诚恳,黄彦节就不能不点头了,“诸位相公且再等候片刻,咱家去去就来。”
吕祉目送着黄彦节远去的背影,心中却着实佩服张德远来去自如的泪水。他同时感受到一道愤恨的目光从左后方射来,站在那个位置的正是李泰发。他忽然转过身,直视李光;“早听说泰发有武略,做枢使可谓才尽其用。”
李光对这突然的恭维就是一愣。宋朝的风气,文人虽然看不上武人,但是却非常喜欢被人目为文武兼资。他心内欢喜,还是冷着脸说:“不敢当,不如吕尚书精通兵书。”
“精拣军的大名谁人不知?”吕祉提到了李光建炎年间自募的军队名称,这支军队人数不足万人,但曾保宣州一境的安宁。
李光这回忍不住露出了得色:“国家患难,我辈自当奋身以做天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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