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娘小声道:“顶数那些酒最坑人了。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村酿,没滋没味不说,颜色还难看,却被刘宣抚起个好名头,卖出大价钱。他宣抚司宴请宾客,却全不用自己酿的酒呢,只买张宣抚军中的。”
宋代酒是专卖,私人不得酿酒,想买都要找官府才行。吕祉诧异道:“这是相当于又征了一道税?”
柳娘愤然点头,“可不,民谣说得好,自从来了刘宣抚,太平州里不太平。但凡得到珍宝,刘宣抚都要拿回自己家去。军中库便是他的私库,淮西军便是他的私军,他在太平州比官家还威风。”
琴娘揪了下姐姐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吕祉比两姐妹清楚,朝廷对刘光世一军不薄,月支钱25万贯米3万石,这个数字相当于25万户家庭一个月的开支。每逢出兵,还另有赏赐。刘宣抚这人,别的不行,哭穷是一把好手。当初,吕颐浩为相,刘光世便索要钱2000万贯,才肯出兵,真是狮子大开口。吕颐浩暴怒之下,建议官家杀人立威,却被官家一口回绝了。最后,给了700万贯了事。这样算下来,刘光世一军的赏赐加上私产,必然积累了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琴娘算是摸透了吕祉的心思,“太平州都在传说,刘宣抚库房中的米堆的山那样的高,面像海那样的多,金银珠宝便是面海上的岛,一个人从天亮走到天黑都走不到头。”
“这些库房守卫可严密否?”吕祉觉得头很疼,心绪烦闷之极。所谓无风不起浪,刘光世的军储虽然不会有童谣形容的那么夸张,但是几百万贯的数目是必然的,总也相当于朝廷一年岁入的小十分之一了。
柳娘两眼望天,就好像吕先生家的房顶有什么特殊吸引力似的,她能从房顶上看出答案。
半晌,还是琴娘道:“这可叫人怎么说好?刘宣抚那8000回易,自然有保卫库房的,可刘宣抚那些精兵是个鸟样子,先生您也清楚。”琴娘难得骂了次人。“再一说,人心叵测。”
“人心叵测这四个字怎么讲?”吕祉现在反而平静下来,呷了一口水。清凉的白水润过喉咙,略带着一丝甜意,心头的焦躁都被平息了。
“先生,奴家们不好讲。只是琴娘觉得,眼馋这宝藏的人,着实不少,关于这些宝藏的账目恐怕是不明不白的。”琴娘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偷溜着吕先生看,好像是怕吕祉听了又生起气来。
吕祉却只哈哈一笑,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撞到自家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各屯驻大军经商情况朝廷确实不掌握,连查个账都费了死劲,也只敢查岳飞的账目。
第29章千古英雄手(9)
吕祉送走两姐妹后,一直在房中来回来去地踱步。也难怪,任谁知道将会有小十分之一的国库收入落到手中,大概都会兴奋得无法成眠。尤其是当时,每年国库收进多少钱税,便原样花出去多少钱税,根本没有半分积累。淮西一军的积蓄,往少了估算,即使只有五百万贯铜钱,也足够一缓财政上的燃眉之急。
吕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安坐在书案之后。他剔亮油灯,自己挽起袖子将墨磨开,又铺开一张宣纸,俯身边写边算。
记龙门账是他的老本行了。前世他没少给皇帝陛下算征兵抚民之类的开支与收入。即按一兵一年需耗费钱粮100贯计算,500万贯也足可养5万人一年,何况这是宣抚司收敛的本金,尚有其他流通之中的钱财未予拘收。吕祉这辈子加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巨额财富突然落入自己手中。
他突然将自己点划了许久,几乎占满了白纸的账簿尽数用墨笔涂黑,团做一团扔到地上,随即哑然失笑。所谓习惯成自然,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大宋的军队可以经商了。这500万贯是本金,尽可以继续做些酿酒、典质的勾当!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又省下几多江南百姓的民力,可以让琴娘柳娘这样的可怜孤儿过上略微宽裕的日子。
未来的前景是如此光明,吕祉激动地生生一晚上未曾合眼。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刚走进都堂办公,就被张浚叫住了。原来张浚是打算拉着他共同去跟官家吹风。
张浚的心思精明的紧,吕祉有时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些,却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是真心为自己好。何况但凡官家喜欢的书法、射箭、养马之类的玩意,吕祉无所不通,很能跟官家话得投机。叫上吕祉,一方面凡事叫他出头,便于自己转圜;另一方面也能利用上官家对臣子的那点喜爱信任之情。
顶头上司如此盛情,吕祉自然也不能推却。两人一道入了内殿。
赵构近日来气色好了许多,虽仍只着浅黄袍衫,但腰间系了条通犀玉带,未着冠冕,头上只系着条皂纱折上巾,服饰素淡反而显得精神奕奕。他见张浚与吕祉两人留身入对,当即笑道:“二卿来的正好,朕出了大祥就要去镇江检视韩世忠一军,这是朝廷第一件的大事情。以前的阅兵服饰,太不成规制,显不出天子承天受命的气势。朕便找人做了些改动。张卿吕卿,帮朕看看,可还有精益求精的余地否?”
官家说到最后,尾音无比轻快地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吕祉心中腹诽,官家也不知是怎地个想法,整日里跟个公孔雀似的,在手下的臣子面前炫耀天家威严。譬如对岳飞,知道岳飞宣抚司里马是从伪齐抢的,马力强劲,便从不赐岳飞骏马。这回难得大阅,又折腾上了戎服,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如认真处理朝中大事。然而当这等时候,断不能忤逆了官家的意思。张浚吕祉俱存了一般的心思,一起撩袍跪倒领旨。
赵构吩咐道:“都起来吧,不用多礼。”
一旁侍奉的黄彦节早就让小太监去取天子的戎服了。这会儿两个小太监捧着个黑漆盘子,气喘吁吁地恰好赶到。黄彦节手中执着尘麈在条案上拂了几拂,才让小黄门们放下盘子。盘子里的事物用上好的丝绢盖着,显然官家极是珍爱。
“两位相公请过目。”黄彦节躬身将丝绢揭开,拿在手中。
托盘中露出了一领铠甲,甲叶子在郎朗的日光照耀下散射出暗沉的青光,批膊处却是黄金打造的,只是这金子的富贵气让这乌青的甲页一衬,倒显得黯淡了。一霎时内殿诸人都被这铠甲流淌出的阴冷杀气夺了心神,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张卿,你可识得此物?”
张浚对兵器一道其实兴趣不大,他思考片刻,不免随意应付两句:“这是天子玄甲,不意臣今日得见。”
赵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问吕祉:“吕卿,你的意思呢?”
吕祉早就看得清楚,官家的甲与岳飞送他的刀乃是同一种材质制作而成。他眯起眼睛,铠甲的幽光着实让他目醉神迷,又观赏了好一刻,做足了姿态,方才一字一顿地答道,“这是百余年未曾现世的真钢。”
这话说得真正欺心,岳飞送的真钢宝刀好好地挂在吕祉自家墙上呢,百年一遇也是夸张之语。有此可见,五百万贯的诱惑力就是吕祉也抗不住。
赵构惯常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这年头找到个跟自己如此合拍的臣子就和在池塘里一捞捞出尾锦鲤,一般的少见。日常耳边聒噪的文臣,除了议论战和,真精通实务畅晓军事的百中无一。“吕卿所言不错,这正是精钢铸就。”
吕祉向官家告个罪,用手指轻轻扣击御甲。坚硬的骨节敲打在莹青的黑铁上,清脆的回音传遍了内殿。他心内一边比较着御甲与宝刀的异同,一边措辞道:“昔年,沈存中(沈括)言道,曾在磁州见过匠人打造真钢,其坚其利过于凡铁,可惜其法不传。今日观之,官家的御服更过于沈存中所见,其质纯其色淸,绝无杂质,不惟西夏冷锻的甲胄无法比拟,竟也上超神宗官家。官家委实天资英纵,臣等无任叹咏之至。”
吕祉一席话真假相参。官家的御服固然精致,却也没有他夸耀的那般登峰造极。官家却意外地来了兴致,也走下丹墀,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甲叶,一边饱含深情地道:“此甲着实费了朕不少心思。那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之后,便给朕进献了许多上好的铁矿石。”说到此处,官家似乎回想起了当初岳飞献宝时候的神态,眉峰一挑,连带目光都柔和了。“说来也怪,其他韩世忠等进献的不过是些时鲜亦或是灵芝之类的药材,偏他献铁矿,却让朕发愁该如何区处这些石头疙瘩。”
吕祉心中一动,怪道岳飞送他的宝刀与这御甲材质相仿佛,原来根源在此。这君臣两人不约而同之举,也算是相得益彰。他接道:“那是岳少保在谏言陛下不忘戎事的意思。”
“朕自然是清楚的,偏他进献也这么费心思。”赵构续道,“这些石头就这样放了许久,朕寻思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得找器作局的匠人冶炼了。不过想来这些是岳飞精挑细选出来的,不好随便糟践。恰好这时有东京匠做监的人逃归,朕便将矿石都交给了这匠人,让他着意打造一副铠甲出来,也算不辜负岳飞的心意。”
张浚至此也明白了缘由,他可不想官家太过倚重岳飞,赶忙称颂道:“这匠人的手艺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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