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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吕祉适才所言,分明话中有话。他截取的是民间对范蠡范大夫的评价,再将前面那句连起来思考,竟是将献给朝廷钱财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是时,朝廷用度匮乏,的确有大将把军中财物献给朝廷的先例,但这不过是搪塞舆论的举动。杯水车薪成不得事。

可此回吕祉笑吟吟说出的一口江南官话,语音绵软仿佛春天长江边吹过的熏风,宣称的内容却不啻于雷霆霹雳,听得刘光世不只肉疼,简直如剜掉心肝一般痛彻肺腑。献多少才够得上三镇节度使,尤其是淮西宣抚使的实职呢?刘光世不禁下意识地去按佩剑,却按了个空,右手滑过丝棉做就的圆领袍,垂落体侧。而他的左手还滑稽地举着吕祉递过来的茶筅。他这才想起,为了表示对朝廷清贵的尊重,自己并未佩剑,胆气忽地泄了一半。

然而念到多年积蓄一朝空,真应了那句“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古话,刘光世又不由恶向胆边生,再度将右手提起,虚握如攥剑柄,厉声喝问道:“吕尚书敢是在赚自家?”

刘光世这番做作尽数落在吕祉眼中,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应道:“不敢,还请刘宣抚三思。”

没办法,这提议虽然是自衣冠渡江以来之前所未有,却因涉及到淮西一军的整顿,吕祉不得不一试。

两人都不再言语,只以目光交锋。一个是率领六万虎贲之士的大将,一个是背靠朝廷做后台的钦差,不过隔着米余的距离,就如疆场厮杀般你来我往,刀枪相加。若是目光能造成伤害,两人大概早都死上千百次了。

刘光世本以为,像吕祉这样的子曰吓唬一下,没有不乖乖让步的。但几个回合下来,吕祉并无半分退缩的表示,他反而有些着慌。毕竟,钱财是身外之物,就像范蠡一样,散了还可以再赚。可若是激怒了朝廷,真将自己的淮西宣抚使罢免掉,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念到此处,攥拳握剑的右手不禁晃了晃,努力瞪大的眼睛也有些酸涩。怎地没有佩剑身体还是沉重若斯?这个吕尚书,大概是有妖法。

刘光世却不知道,吕祉其实也理亏。逼迫刘光世献金这大事,他事前并没有和张浚交底。毕竟当时还不了解淮西一军的底细,吕祉也只能跟张浚汇报一个大致的行事策略。吕祉是在夜探太平州之后,才制定出这整套的计划。

既然岳飞确定出局,淮西这利益攸关一军尽是蛀虫的共同体急切间没有合适的人选统领,那么便不如不动刘光世,让他做个象征性的领袖。左右西军重世家,有刘光世在,积威之下这些兵痞断不会妄自生事,朝廷可以一百个安心。而自己则大可以像历史上的张宗元那样,以淮西宣抚判官的身份行事,在相当程度上架空刘光世。

这计划的首要之处,在于刘光世是否会驯顺地听从安排。献金便是试探刘光世态度的不二法门。如果刘宣抚同意了这个提议,一则证明此人虽然无能但是对朝廷确实没有异心,二则可暂缓朝廷财政上的危急,三则可保证刘光世在朝中地位。是一石三鸟的计中计。

吕祉将两腿交叠,右腿搭在左腿上,露出了牛皮官靴的靴底。他手拂袍服,笑容依旧,却隐隐带上了上司对下属的严厉。

刘光世皱起眉头,单单一个吕祉他是不怕的,就算是首相赵鼎的命令他也大可不听。当时成规,都堂对大将发纵指示,大将心情好或许遵从,心情不好直接驳回去,官家还得帮着调停。可不过三品的吕祉竟敢如此有恃无恐地对待正一品的自己,这让刘光世惴惴的心情难免更甚,恐怕吕祉还有厉害的后手。他那虚握着剑柄的右手终于垂了下来。

气可鼓不可泄,再而衰三而竭。吕祉琢磨着将刘光世架着在火上烤得差不离了,慢吞吞开腔道:“我来的时候,曾经辞别官家。”他有意只说到一半,便停下来,等刘光世反应。

刘光世听这暗示吕祉大约真的是请下了官家秘旨,又思考片刻,觉出自己这样的草包终究没有对抗朝廷的本钱,不由服了软。他于这样利害攸关的事情上一旦决断见机极快,赶紧着亲自给吕祉斟上茶,方才笑道:“官家怎么说的?”

“官家说,淮西一军虽然朝中烦言甚多,但要用的得当,未始不能成为一只利剑。”

刘光世要是知道官家连秘旨都严令吕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示,非把肠子悔青了。诸将都觉得朝廷没有尊严,就是被官家这姑息的态度惯出来的。

“官家圣明,官家圣明。”刘光世一叠连声地颂圣。

“可见官家深知宣抚的为人。”吕祉虽然比刘光世小十多岁,此时倒是以长者的身份安抚道:“宣抚也是官家一力提拔,方能到这个地步,也要感念官家的圣恩。”

刘光世垂首道:“但有严命,不敢不从。”

吕祉至此才取出赵构“如朕亲临”的秘旨,出示刘光世。这道秘旨没有任何具体指示,其实是给了吕祉便宜行事的权力。他此时递交给刘光世,总算是圆满完成了赵构不得轻宣的吩咐。他又借机在刘光世面前将三成威立做了十成,没拿出秘旨的时候,便先将刘宣抚治得俯首帖耳。这等手段原版吕祉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臣愚愿输五十万贯,报效官家的圣恩。”跪在地上接旨的刘光世,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真金白银五十万,十分之一的积蓄就被吕祉轻松敲诈没了,还得装出一副对官家感激涕零的模样。也亏得刘衙内不缺演技,眼泪收放自如。

“区区五十万,对宣抚岂非九牛一毛?”吕祉也没让刘光世起立回话,就居高临下地问道:“宣抚觉得可对得起陛下的始终之谊?”

刘光世这回不用演,泪水真得夺眶而出。他抽噎片刻,想起人在矮檐下,只好道:“官家深恩似海,非再加十万石粮,十万匹布,不能表光世犬马之情。”

这句话用词之准确远超刘光世常日的水平。

吕祉听了也是暗暗吃惊。他没想到,随便从刘光世一军拿到的钱粮已超历史上绍兴和议岁贡金国之数,看来敲大将的竹杠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他估量了一下数目,刘光世现拿得出的钱财大约与此差不离了,方温言道:“宣抚快快请起。”

刘光世知道,不管是否情愿,这一关总算过了。他擦了一把吓出来得油汗,艰难起身。

吕祉见刘光世一副哀不自胜的模样,真是又气有笑,有意贴着刘光世的耳朵,叮咛道:“宣抚不要忘记官家的保全之恩。”

“会得会得,光世自然会给官家另献上一份薄礼。”

吕祉正是这个意思,他现在想起官家当初那两眼放光的贪婪情态还是一阵恶寒,这厮守财奴比前世的皇帝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他自重身份,不愿跟刘光世明言此等下作事情,不想刘衙内竟然如此上道,省却他大段口舌。

大局已定,两人交谈了一些交割的细节。吕祉难免好奇地问道:“刘宣抚陶朱公的能耐,想来郦琼郦太尉知道的最为清楚。然而其他诸将,不知可知晓内情?”

刘光世钱财都献了,此时也不在乎是不是透露军中机密了。说来也怪,他心痛之余,对吕祉肯帮自己度过难关,其实还相当感恩。“其他人自然不知晓内情,除非与郦琼交好的,如靳赛知道一二。然而郦琼行事严密,轻易不露声色,靳赛等人想来也是云里雾里的。只是遇到逢年过节之时,难免颁发些额外的奖赏,钱财都从郦琼手里过,并没有不公平的事情发生,他因此甚得军心,连家属的心也向着他呢。不过其他诸将也有自己经营的产业,倒也不太在乎这些赏赐。除了王德,他一军训练得多,却没有其他营生,赤佬们拿不到额外的钱,难免怨声载道。因此王德常为此埋怨郦琼,两人因此结怨。”

吕祉听得皱眉,刘光世这宣抚使当得也算独一份了,听起来竟是个甩手掌柜的意思。“原来这两人是因此钱财上起的冲突?”

刘光世点头承认,“倒也怨不得郦琼,每军一律视同对待,是我的吩咐。他王德是最后来的,虽然勇猛,拿头一份的奖赏,也说不过去。”

这治军方式,不和岳飞比,实在连张俊还不如。吕祉出神想了片刻,说道:“既如此,祉还要跟宣抚说一句话。”

刘光世闻言,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书评区,作者真是很无奈呀。打滚求正常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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