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微笑道:“这就是相公的识人之明,下官正要为相公庆贺得人,怎么会怨怪呢?”
“可惜呀,”张宗元冷冷接道,“有人不这样想,觉得左护军是个烫手的山芋,必择一大将为镇守方可保平安无事。嘿,彦修在兴元府的时候一人一马便敢独卧孤城,真是吞了熊心豹子胆一般。如今想是喝多了江南的水,把那豪杰胆尽数洗做了儿女情。”
“未必如此。彦修老于兵事,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吕祉直言道。他还是希望试探一下张浚的态度,看可否举荐岳飞掌兵。“下官刚刚从左护军督军回来,此一军中的详情,的确如彦修所料。”
吕祉正想趁机介绍左护军诸将如何互相猜忌,又如何有内鬼勾结伪齐,却被张浚硬生生打断。
“左护军是朝廷的大军,就算诸将之间有些纷争,也不过是些许小事,又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吕祉被张浚噎了一句,着实郁闷,但他还是只能用张浚能够接受的话语,尽量劝说道:“相公,当初曲端死后,他原来的部将就大多叛变。彦修或许正是想到了这件往事,所以才推辞的。”
吕祉小心地避开了,正是张浚、刘子羽两人通谋处斩的曲端。曲端这人,虽有才干但不听号令,又跟吴玠势同水火,杀他也不能算错。只是处斩之后,两人却对其旧部放任自流,不曾做好安排,导致其旧部多叛,平白为金添了数员了解西川形势的大将。这些叛将在后来金宋攻守中所起作用巨大。
虽然吕祉的话已经尽量说得委婉,张浚犹自挑眉道:“安老,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平白教人生一肚皮闷气。当初,我还不是将曲端的泾源兵给了刘锜,吩咐刘锜一定要善为调护。只是那些个不懂得礼义廉耻的赤佬们,与曲端一样满心只想着做贼,叛服无常,算起来只安生了三个月,就逮到一个机会投了金人。我看,那年还不如把泾源兵留下归都督府,说不定倒不至于倒戈相向了。”
说话间,张浚捻须微笑,甚是志得意满。不过张浚也就说说大话罢了,吕祉还记得富平败后,这位张相公仓皇逃窜,一路奔到成都才想起喘一口气的光荣事迹。当时,张浚若是有胆量在蜀口开府收拢败兵,也不至于被朝中言官弹劾罢相了。
吕祉知道多说无益,叹道:“不知我公现在有何打算?”
“安老三日后自去内殿应对官家北伐之问,不知你意下如何?”张浚含笑问道。
张宗元也怂恿道:“安老,你屡次督军,经验颇丰。难得这样好的机会,就不要再推辞了。也好叫那帮赤佬们看清楚,老书生胸中自有百万兵。先贤有云,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我辈身体力行,将来收取关山五十州,勒石燕云岂非是天大的美事?”
吕祉长叹一声,不知彼己不明敌情,偏偏自视又高,难怪张浚历史上会屡次败事。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有勉强笑道:“下官愿尽力一试,但相公届时也要依下官三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内容请配合前一章的作者有话说,张浚明显吸取错了经验。哼哼,刘锜不能任用于危难之间呀。
第54章千古英雄手(34)
在张浚印象中,吕祉-至少是两年以前的吕祉,堪称任劳任怨的模范,从来少提条件,甚或不提条件。这样一个勤苦朴实的人,一个官场中的异类,不紧抓住一步登天的机会,现在反而跟自己讲起了条件。张浚端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哦?安老有什么难处,不妨一说。”
按宋代的规矩,开口在你,许不许则在我。张相公虽然要吕祉替自己打头阵,但也不想因此被自己一个下属拿捏住,右相的威风与架子还是要摆出来的。
“非是下官畏难,找些没有道理的借口推三阻四,不愿为国家出力,不愿替相公分忧。”吕祉打量着张浚神色如常,确实没有半分怒意,方拱手道,“只是左护军情势复杂,非得预先做好筹划,才不至于临事慌乱无以自处。”
旁边张宗元笑着插话道:“安老,人家筹划的是三步,你这筹划的是十步!北伐的方略还没有着落,倒先操心起怎么调护淮西一军了。真正的棋高数招,那史书上所谓的国士无双也不过如此罢了。”
吕祉并不理睬同年的奚落,正色道:“这两件事情,本就互为表里。若要北伐,非得先使出霹雳手段整顿左护军不可。若要整军,也非得以大义为号召,再因势利导方能奏效。大义自然不必说了,一雪国仇家耻,左护军中还是很有一些噙齿戴发的好男儿。因势利导,则须是张相公略施手段。否则,怕是两议都成了镜花水月。下官空有报国之心,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吕祉适才的话点到了关键。北伐的方略说得再天花乱坠,也得有基石撑着,方不是空中楼阁。这基石就是淮西军,或者说是一支敢战且能战的淮西军。而这样的一只淮西军能否出现于此时此地,全在于张浚是否同意三件“小事”,这自然是不露痕迹的恭维了张大都督。
张浚这时才意识到,吕祉的思路其实与刘子羽并无二致。张相公心中明镜一般,自己手下人中能染指兵权的不过是刘、吕二人,张宗元虽然忠心但经验上差了许多,并不是合适的人选。刘子羽已经撂了挑子。要是吕祉再甩脸色,那就只能宰相大人自己挽袖子上了。然则如此一是犯了宋代官场的大忌;二也与张浚素来以诸葛武侯自诩相违背。武侯是什么人?先帝死后,诸葛亮掌握的可是全国的兵力。区区淮西一军,哪值得堂堂张相公亲自处置!
“安老所言颇为持重,只要是为国家分忧的,当职自当尽力。”张浚放下茶盏,直视吕祉道,“安老尽管一一说来。”
张浚初时的不妨一说,现下变做了一一道来。吕祉得了张浚首肯,秀眉微扬,朗声道:“那就有劳相公费心了。其一,淮西新遭大火,下官想请粮一百万石,关子钱二十万,以赈济灾民及军中将士、眷属,以免其流离失所。”
张浚惊讶道:“安老,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岳飞的后护军一年也就才要这个数目。”
吕祉点头道:“相公,正是这个道理,若是肯让岳少保统领淮西一军,朝廷就省下这笔银钱粮饷了。一则,岳少保军中威望素高,深得军心,就连左护军中王德、郦琼等将也颇敬服他的威名。他到军中,必能压服那班骄兵悍将。再者,后护军积储甚多,岳少保当可从自家军中调拨部分粮秣与左护军,免了朝廷为难。有恩有威,左护军诸人想必俯首听命,再不敢生事。假以时日,岳少保定能让左护军脱胎换骨。”
张浚捻着柳髯干笑两声,并不理睬吕祉的提议:“安老,你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这两年不只是江南,洞庭、四川尽都丰收了。米价贱了许多,不过一贯一石,官家库中买的太多,正发愁再这样下去,就只能仓库都不够用了呢,往年积攒的陈谷也无法处理,着实的可惜。这第一件事,安老不用挂心了。”
张浚拒绝岳飞统兵的建议,原在吕祉意料之中。虽然此事颇为遗憾,但天时和顺,吕祉还是由衷地赞叹道:“这正是上天眷顾吾皇。”
他上辈子在郧阳等地平叛,就狠吃了这个亏。刚刚压服民变,却又遇到天灾,人民无法复业,于是流贼又起前功尽弃。所以明末形势一年坏过一年,天灾倒要占去一半的责任。
张浚再问道:“安老,你所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便宜行事。”吕祉觉得此话太大,又补充道:“危急之时便宜行事的权力。”
厅中一时沉默了,连张宗元都压抑了自己的呼吸,惊异地盯住吕祉,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
宋代,宣抚使的便宜行事权力其实有些类似于明代的尚方宝剑,但并没有一件实物作为象征。建炎绍兴初,宣抚使可任免辖区内五品之下官员;任意处分军中诸事诸人,而不必先征求官家的许可;个别时期镇抚使甚至可以自行征税。这样大的权力自然是为了应付南渡之初,政权濒临崩溃的权宜之计。但自绍兴五年后,朝廷的统治在江南已经逐渐稳固,宣抚司便宜行事的权力被渐次收回。先是不再允许宣抚司自行征税。继而地方官吏也统一由朝廷委派,宣抚司只允许提出建议。到现在,宣抚司的便宜行事权已经只体现在对金、齐做战之时。
吕祉的确不贪恋权势,但作为被系统选中的候选者,他也是有苦难言。明知道历史上郦琼会裹挟四万大军叛逃,还不能透露半分。
吕祉只能在张浚严厉目光的注视下,解释道:“淮西一军,新经大火,恰如惊弓之鸟。再变易大军统帅,稍有不慎这些士卒变乱是反掌之间的事情。倘若没有临机处置的权力,事事请奏朝廷后方能处置,庐州距离平江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天的时间,则情势着实堪忧。刘留守所以不愿意应承相公,想来也是怕会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宗元劝道:“权大责亦大,安老你要想清楚、想明白了,再跟张相公回话。”
吕祉早已经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他苦笑一声:“下官这些要求,若是让朝中的清流知道了,自然会被视作士林中的败类,要君欺君的奸佞。只是下官做这个官,并非是为自身谋,而是为祖宗社稷谋、为天下苍生谋,不得不直道危行。纵是前方有数不尽的刀剑相逼,也只能一步步迎上去,不敢后退半步。是后退即对不起君父,对不起天地良心。此回相公不允,下官情愿就此请辞,做个太平散人,也好过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贻误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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