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素来知道刘太尉英勇,但以区区万余人对敌兀术数万犬羊并集之众,太尉不嫌兵少吗?况且当此危难之际,太尉还要再次分兵,只为护送奴家区区一弱质女流回乡,若万一庐州因此失守,太尉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就算太尉肩膀能扛得起日月,又让奴家日后如何面对相公?何况太尉言道,奴家是吕宣抚的眷属,不能驻足危城。那淮西一军数万眷属,就应当驻于危城吗?太尉何不一并将所有眷属尽数送出城外?而独独如此待奴家一人?太尉就不怕三军因此而解体吗?”
吴氏一席话问得刘锜汗流浃背。以他老于兵事的经验,早考虑过这些问题。但他没想到吴氏能想得如此深如此透。刘锜脑海中莫名闪过“两人真是般配”的念头,忙收敛心神,咳嗽一声,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劝道:“夫人,正因为如此,下官才悄悄来到宣抚官邸内。知道这件事的,不过是下官心腹。夫人无须多虑,快快收拾些紧要的东西,这就准备动身吧。”
吴氏听罢淡然一笑:“刘太尉不用再劝了。奴家早准备周到了。”
刘锜一喜,以为劝说见效。转眼却见吴氏神色凄然,心头一紧:“夫人,不会是想……”
“不是现在想,”吴氏轻轻摇头,走到搁板上架着的一半开箱子前,“毕竟现在事情尚有可为。奴家留下有用之身,犹想待君子之归。但诚如太尉所言,情势危急,不可不早做打算。如真有城破之日……”吴氏说到此处,声音已经哽咽,顿了片刻还是忍痛说了下去,“奴家已经把殉节之时的穿戴预备齐全。只一件事,奴家清白之躯,不想为金贼所玷、污,届时还请太尉派一二亲兵,助奴家自焚。”
“夫人!”刘锜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吴氏竟然如此决绝,宁愿自焚而死。
“刘太尉不要担忧,现在还不是时候呢。奴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吴氏毕竟年纪轻,说起生死大事的时候,眉宇紧皱杏眼含泪,此刻与刘锜说开,一块石头落了地,脸色反而明朗了。她用帕子揩了揩晕花的妆容,嗔道,“请太尉稍等奴家片刻。”
刘锜被这忽而哀伤忽而爽快的美丽少妇搅乱了心绪,不明白吴氏又想起了什么。他的心思还萦绕于怎么劝吴氏离开,漫应道:“夫人又想干何事,一切有刘锜代劳。”
“刘太尉,这件事怕是不成。”
“哦?这是什么事,到叫下官想不出了。”
“劳军。”吴氏提高了声音。揩去泪水后,眉眼间多了三分的豪气,“奴家要慰劳军属们。大敌当前,该当鼓舞士气,不可唉唉啼啼地自乱了阵脚。奴家去劳军,正好让眷属们定下心神,知道四太子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刚才跟太尉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将妆容哭花了,这可没法见人。请太尉容奴家补些胭脂。”
吴氏说着,苍白的颊上现出了羞赧的红晕,像是惭愧适才的怯懦。
刘锜带着男子独有的惭愧与钦佩之色,肃立当地,“下官遵照夫人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从历史上看,吴氏自经殉夫。嗯,本章送温暖改一下自焚好了。
第109章五年平金(39)
吴氏和刘锜的谈话到了最后,使女迎儿才匆匆地自屋外进来。刘锜一眼便看出迎儿刚哭过,眼白通红,连眼皮也肿了起来,形容甚是憔悴。他料到吴氏已经将自己的决定跟这个贴身丫鬟提前说清楚了,所以迎儿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刘锜心中自是百感交集,他以前读过的诗词中,对战争中的女性唯有“可怜”这一个形容词;但今日他以都统制之尊,却不能用强者的姿态对吴氏报以同情抑或怜悯,反倒是掺杂了三分尊敬。刘锜轻叹一声,自去到门外等候。
室内再无他人。迎儿扑到吴氏怀中,抽泣不止。
吴氏抚弄着迎儿梳得溜光水滑的一头黑发,轻声言语道:“傻丫头,你哭什么,还不赶快帮我装扮好。刘太尉还在外面等着呢。他是堂堂的都统制,多少担子压在他一人肩上,哪有多余的时间让咱们浪费?”
“让他等着去。我看着这人就讨厌。”迎儿赌气道,“他怎么就不知道劝上一句,居然……居然就同意了!”迎儿对高大英俊的刘锜一直颇有好感,此时因为生气,连礼数也不顾了。
“刘太尉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是我自己的决定。”吴氏怅然地望着铜镜中映出的人影。镜中人雾鬓风鬟肌肤丰润体格匀称,可惜这正值青春华美的俏佳人,几日之后可能就要告别滚滚红尘了。吴氏想到这里,不禁多看了镜中人几眼,但奇怪地是,此时她心中并没有不舍,反而有种殉道者的热忱。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读过的书里那些烈女的形象忽然无比清晰起来。这些史书中先贤的影子,此刻都站在了她的背后,支撑着她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吴氏打开胭脂盒子,拿出粉扑,冲着铜镜做出个庄重的笑容。笑容让她稍显僵硬的脸部线条顿时柔和了下来,她顺手在颊上最丰满处打上一抹浅红。血色让她想起了吕祉,心中不免涌起一丝遗憾。结发数年,聚少离多,现在相公又生死未卜,留她孤身一人赴死,未免还是寂寞了些……
吴氏轻叹道:“迎儿,假若真到了那一天,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已经跟刘太尉约定好,到时候你就躲到老营中,他会尽量保护眷属们的安全。”
迎儿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听说虏人至为残暴,抓到了汉人,男的杀了做军粮,女人就更不用说了。我不想受辱,宁愿陪夫人一死。”
“你说什么傻话呢?迎儿,你想想,我是朝廷命妇,有国夫人的封号,城破理应殉国。否则,我一介女流不黯武艺,徒然成了刘太尉他们的拖累。可你不一样呀,你还是个遇到事情只会哭的傻孩子,连人都没嫁呢。”
“不,我才不要嫁那些臭男人,我愿意侍奉夫人一辈子。”
吴氏的神色严肃了,她拉住迎儿的手。虽然是暑热天气,迎儿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吴氏直视着迎儿的双眸,以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迎儿,你一定要逃出去,见到宣抚相公的时候,告诉他如果心里还念着我,等收复失地后,就在宣抚衙门前后多种几株虞美人,也不枉费我一片心意。”
迎儿立即明白了吴氏的深意。
自从吕祉和吴氏和好后,吕祉尽管军务繁忙,只要有时间还是与吴氏互叙款曲。有一回两人一起在宣抚司后园赏花,苗圃中鲜花烂漫,吴氏却独爱虞美人。吕祉当时笑她,这花虽是艳丽无匹,风动时有飘然欲飞之态,但其意不祥。传说中虞姬死后便化魂为虞美人,夜夜悲啼。当时,吕祉随意取笑道:“你看这草自从被虞姬的血染了,直到现在还风吹即舞,像不像虞姬与霸王诀别那夜的歌舞?哎,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可惜了这样的一位巾帼奇女子。”吴氏听后多少有些不高兴,她顺着吕祉的话头,却反其意而用之,随口吟道:“一自香魂污战血,千秋节义颂倾城。”吕祉听后啧啧称奇,为爱妻的文才敏捷所折倒。
迎儿服侍两人身侧,自然也清楚这段往事。但她此时脱口而出得只有两个字,“谶言。”难道那一晚竟然已经预示了吴氏今日的命运?想到此处,迎儿的眼泪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谶言。”吴氏安静地笑着站起身,已经整理好头面,又笼了一下鬓角,唏嘘道,“想来是上苍早有注定,能够托身虞美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
淮西一军家属营中早已经乱成了一片。王德属下的家眷们都已经听说了前军大败之事,纷纷聚集在一处痛哭。这些家属有常年的跟随行军的经验,对局势也有自己基本的判断。除了年幼无知的孩子,大多数人都清楚,损失了这样一只精兵后,只凭庐州城里这些军队,就再也没有力量出城作战了。而一旦丧失了对周边地区的控制权,庐州城就成了一座孤城。等待着自己的,很可能就是建炎年间的屠城惨剧。
恐惧与悲伤在家属营中迅速地蔓延开,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焦虑不可终日。
刘锜本来也早想着要安定一下这些人的情绪,这次有吕祉的夫人亲自陪同,底气更足了。吴氏虽然已在军中多日,但吕祉还从没让她干过劳军的事情。此时看见数万人聚集的大场面,既新奇激动也有一些不知所措。她紧张地环视着人头攒动的会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虑不安。忽然,吴氏的目光被一对姐妹吸引住了,一个念头闪过心间,“怎么她们还在庐州?”
吴氏见到的人正是文琴娘文柳娘姐妹。文琴娘微微仰头,对上了吴氏的目光。白纱盖头下,看不清吴氏的容貌,但琴娘一眼便猜出了是吕夫人。只见吕夫人体态雍容装束优雅,丝毫不改平日的风姿,危难之际如此镇定自若,端得是个女中豪杰。琴娘大方地朝吴氏微福了一礼,权做招呼。
吴氏则伸出素手,指了指琴娘,又跟刘锜耳语了几句,像是在询问消息。
琴娘隔得远了,自然听不清两人的交谈,但想来吴氏是在猜测姐妹们留下的原因,同时打听庐州城中到底还有多少与己类似的未曾撤离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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