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仰起脸,竟是鼻涕泪水也掩盖不了的极清秀的面貌。“吕宣抚,小的是淮西军中一名不入流的效用。韩常大军破寨之后,因为一个千夫长看上了小的,被强行留在了他的身边,这才幸免一死。小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不意还能见到宣抚。”说着,他将张俊一军如何做了内应,金军如何破寨又如何杀、戮、奸、淫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补充道:“王大当家利刃加身犹自痛骂虏人,是被虏人将舌头割了下来后,再五马分尸而死,金人还不解恨,将他的遗骸分扔到了四个方向。至于王太尉的衙内,则是与数十人一起被火烧死的。”
吕祉听罢,只觉喉头一甜,一腔鲜血从胸口涌了上来。他不愿众将看出自己失态,硬生生将满嘴的甜腥,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额,忘了说,上一章里面的暴雨,因为淮西是温带季风气候,南宋初比较寒冷,极端气候更多,夏季常有暴雨。
第115章五年平金(45)
鲜血入喉,黏稠液体的浓烈腥气让吕祉近乎于窒息。在缺氧造成的暂时晕眩中,他恍惚见到了金人屠城的惨烈景象。无数颗老人的头、孩子的头、妇女的头和血肉模糊的战士头颅,在血海中载沉载浮。他们无不大睁着双眼,凝固的眼珠中饱含着无尽的痛楚与不解,像是在质问苍天,又像是在与吕祉对视:究竟做错了什么,竟会招致这样的惨死!
一个死者的声音、两个死者的声音、无数死者的声音汇聚成整齐的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严厉地质问久久回荡在吕祉耳边,让他无地自容。身寄干城之任,却不能保治下一方平安,尤其是,这个淮西宣抚使某种意义上还是从岳飞手里抢过来的。这对吕祉而言,尤其是锥心刺骨地痛楚。他也不知自己此刻仇恨地是金人多些、张俊之流多些还是更恨自己的于事无补无能为力。
“宣抚,现在还远不到否卦的地步,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黄纵适才地提醒蓦然从吕祉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确,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安抚将士、鼓舞士气、重夺鸡鸣山……以及更加宏远的平金大业。与自己理想事业的伟大前景相比较,此刻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和风细雨。经受各种各样地挫折,甚至被自己人挖陷阱坑害,这些原都在吕祉地意料之中。即便磨难是以如此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降临,也绝不应该灰心丧气,而应该看作上天赐予的考验。平金的事业上怎么能够有坦途呢?
吕祉想到此处,自责中的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撩开薄被,霍然而起。
多日不曾下地行走,他的大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吕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却又凭借战场中锤炼出的顽强的毅力,挺直了脊梁。
吕祉思想斗争的时间在场中诸人看来不过是一瞬,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诸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岳云反应迅速,立即甩开王德,跑到吕祉身边搀扶住他。“宣抚是要做什么,吩咐末将就好,无需自己操劳。”
吕祉不说话,挣扎着首先走到王德面前,深深一拜。
王德除了开始情绪激动大嚷大叫,之后就如木胎泥塑一般,直直地坐着。中年丧子诚然是人生的大不幸,何况这个儿子是他最钟爱的独子。在得知消息之前,王德一直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今天突然被告知儿子尸骨无存。即使是残暴如王德,也经受不住这人间炼狱的骤然转换,半晌失神。
吕祉气息微弱,说得极缓:“王太尉遭此不幸,天下同悲。只是小王太尉的英魂义魄若是在天有灵,想来不愿太尉悲伤太过,毁损身体。”
王德闻言,才如梦初醒,注意到宣抚使长跪在自己面前,忙欠身想要回拜,却被张宪牢牢按住。
“王太尉,你坐好受了这一拜。这样吕宣抚也好安心些。”张宪语调异常沉重,建议看似不顾尊卑之别,但实对双方的心情都有充分的理解。
这时,吕祉拜罢,由岳云搀扶起身。
“田师中,田师中。”王德此时反没了悲戚之色,虎目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只一点寒芒闪烁,反复嗫嚅着田师中的姓名。
吕祉情知王德心中深恨的不只是田师中,还有张俊,但为了诸军团结,也只好将王德的愤怒转移到金人身上:“金人至为残暴,行此畜生不如的事情,必是人神共愤,他们离灭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王德仰头不语,只对着远山一声长啸,之后完全恢复了常态。他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吕宣抚,自家虽被称作夜叉,也是明白事理的。”夜叉为天龙八部神众之一,既吃人也护法,是个同时具有善恶两面的非凡神将。王德此语算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定会复仇但不会牵连吕祉的决心。
吕祉也无奈,只能暂时由得王德自行开导。吕祉说了这些话,虽然有岳云搀扶,体力也早不支。他尽量靠住岳云,缓缓转过身子,又对环坐的诸将拜了一拜,努力说道:“鸡鸣山大寨不幸陷落,皆是祉思虑不周,致使虏人占我家园掳我乡亲杀我同胞。祉之罪上通天,自会亲向官家请罪。届时,或免职或贬黜,祉听凭朝廷处置。”
淮西诸将还从没见过身居宣抚使高位的朝廷重臣,竟会主动延揽罪过的,一时间不禁感动流涕。他们的家人、兄弟或者至交亲朋,也有死于鸡鸣山的,本来对吕祉颇有怨恨之意,此刻这仅有的恨意也大多释然。
吕祉又勉力继续道:“然而金人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当职料得,虏人如此作为已经触怒了上天,覆亡在即。还望诸位太尉不要气馁,与当职齐心协力勉力奋进,重夺鸡鸣山,替同胞们报仇雪恨。”
一席话说必,不止淮西众将大放悲声。鄂州众人也多在建炎年家破人亡,情不自禁地陪着哭了一回。
吕祉久不做演说,短短几句话,说完之后已经气喘不已。岳云忙搀着吕祉坐到躺椅上。这回吕祉不再拒绝。他拿捏火候,觉得与诸将间的隔阂已经消除了大半,便乐得歇息片刻,以养精蓄锐,一会儿和张宪商量用兵方略。
张宪早转到了吕祉身旁,沉默地递给吕祉一方洁白的丝帕。吕祉见那方丝帕织工精细、一尘不染,不禁有些诧异。当时武将之中,有此雅好的怕是只有张宪一人。
张宪摇摇头,先指指吕祉嘴角,然后像是猜中了吕祉的心思,笑道:“为什么下官会有这样的丝帕,待会儿再告诉宣抚。”
“呵。”吕祉无奈地用丝帕擦了擦嘴角,再展开时帕上已经有了一抹鲜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溢血了,不禁轻声一叹,解释道,“不妨事的,急怒攻心,吐出来就好了。”
张宪默默注视吕祉半晌,见他除了虚弱确实没有其他异样,遂郑重点头自去主持会议。
岳云则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碗汤药来:“末将代阿爹献给宣抚相公野参汤。宣抚,请进些参汤吧。”
“这话从何说起?”吕祉奇道。
“末将忖度阿爹的心思,巴不得赶到这里和宣抚会师,但想来我爹那里另外有事情被缠住了,赶不过来。宣抚受伤,末将难辞其咎。所以阿爹与宣抚见面后,必然会给宣抚赔罪。既然早也赔罪晚也赔罪,末将便先赔罪了吧。倒是还要宣抚替我在阿爹面前美言几句。”岳云侃侃而谈,真个把吕祉刚刚讲话的精神活用了。“张嘴。”
一碗参汤喝下去,确实颇有奇效,吕祉但觉神气清爽了许多。他将诸事又仔细思索了一遍,等张宪回来,他首先询问道:“张太尉,报信那人确实是我们的人,不会是金军派来的奸细吧?”
“绝对不会的。”张宪的语气非常肯定,脸上却带了几分尴尬的神色,“我第一件事就是验看此人伤势。这人伤势实在是……哎,总之是金人施加于他的暴行至为残忍阴毒,他对金人彻骨痛恨,绝没有欺骗我们的可能。”
吕祉:“这样说来,他说韩常与王伯龙两人带走大军,鸡鸣山只有三千之众的描述应该是真实的。”
张宪:“三千之众看着不多,但难在鸡鸣山大寨极其坚固。若是强攻,非得几日不可。这样咱们一军必然会受到赛里的前后夹击。正因为如此,韩常和王伯龙这两名宿将,才会作出如此大胆地安排。”
岳云这时插嘴道:“如果有什么巧计能智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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