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他笑着耸了耸肩,说:“我听说你是律师,还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肯定很聪明,所以你应该也清楚,如果你不配合我,我很难帮助你。”
薛木垂着眼睛叹了口气,说:“我不需要帮助……我只想回到梦里……”
“你想回到梦里,简单啊,”医生笑着说,“我给你开一针安定,立马就能回去。”
薛木猛然抬起头,他忽地想起第三次睡过去的时候,正是因为他的情绪太激动,被注射了安定,才回到了那个世界,现在听到医生这样说,顿时感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但是这是处方药,滥用可是会上瘾的,”医生继续说道,“你想要,至少要说服我,让我知道你真的需要。”
薛木看着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就算我想说,您能有那个时间听吗?我在梦里生活了九年,每一年每一天都是一分一秒走过来的,您都想听?”
医生轻轻笑了笑,点点头说:“你在梦里已经活了九年了,那你……已经三十三岁了?”
薛木抿了抿唇,摇头道:“梦里我是回到了十六岁,现在在那里……是二零一七年,是二十五岁。”
医生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微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梦里会回到过去,而不是从你病倒的那一天继续下去呢?”
薛木冷冷地盯着医生,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就是想说梦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因为我不知道未来的世界怎么样,所以就回到了已知的过去,对吧?我知道,我很清楚那里是梦,这里是现实,但是我之所以还是想回去,不知是因为那里美好,还因为那里真实。
“我说过了那九年我都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那种真实感我没办法跟您描述,那种真切……就像现在我和您的对话一样,您会怀疑这是梦吗?只有在您将来醒来的时候,才会相信这是梦。”
医生静静地听着薛木说完,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容,说:“你真的聪明,逻辑也很严谨。但是我想说的是,在梦里你回到了过去,经过了九年,现在是二零一七,你也承认了,是因为你不知道未来的世界是怎样的,所以才会回到过去,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当那个世界的时间也到了你病倒的那个瞬间,未来又会发生什么?那可就是你并不知道的世界了。”
薛木的瞳孔骤然一缩,心脏猛烈地震颤起来,他的确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即便知道那个世界是一场梦后,他也坚信着在那个梦里能一天一天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而今突然被医生点破,他又联想到那刚刚通过的法案要等到一月一号才实施,或许也正是因为他无法想象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新世界才会如此,原本坚定的信念忽然产生了一道裂缝,他有些恐慌地抓住了轮椅的扶手,冷汗瞬间浸湿了病号服。
“你还好吗?”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安,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先冷静,放松,深呼吸。”
医生的话围绕在耳边,薛木却根本听不进去,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呼吸也愈发得急促,眼前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他音乐中感觉到左臂一阵酥麻,右手下意识地按住左边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惊觉与第一次病发时的痛楚如出一辙,恍惚中只听到医生喊了几声“家属”,便又在一片漆黑中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已经回到了万朝阳柔软的怀抱中,窗户露着一道缝,那是他早上出门时打开透气的,启动大会上喝醉了,回来时顾不得关,而粗心的万朝阳从来是想不到这些的,任由初春的冷风灌进来,照样在一旁呼呼大睡。
薛木的心还在砰砰跳着,他轻轻拿开万朝阳的手,披上睡衣起身关上了窗户,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不远处的三环路,不由地深深叹了口气,回头看看睡得正酣的万朝阳,心中忽然涌起千万的不舍。
他又转头看向被霓虹照亮的夜空,医生的话却在耳畔响起,对于那个原本打算计划求婚的元旦,他忽然产生了无限的恐惧。
他回想着来的这个梦中世界的九年,从第一次跨年时一声“薛律师”的呼唤,到后来清楚明白地感受到的抢救的过程,再到之后几次一一地交会告别,再到今年开始反反复复地苏醒与沉睡。
他深切地感受到真实世界的存在越来越明显,而这个梦却似乎一步一步走到了消散的边缘,在他沉溺在梦中时,尽管时间流逝不同步,可真实世界却还在照常运转着,而当他从梦中醒来时,这梦里的一切却似乎是完全静止的,这整个梦的世界都仿佛因他而存在。
他忽然想起正月十五那次在万朝阳家里醒来时,万朝阳说过的那句“睡了半个月似的”的话,尽管他不在的时候,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可万朝阳却似乎感受到了与他同步的时间流逝,这反而让他更加害怕,如果他真的醒了之后再不能回来,这个世界的一切、所有他的爱人朋友,是不是都会因他的消失,而被永远地禁锢在静止的时空中?
他有些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不敢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恐怖景象,正在惊惧中,却听到身后转来一声轻吟,转头一看,却是万朝阳正胡乱地摸着他躺过的位置,而后迷茫地坐起了身,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困惑问道:“嘛呢你不睡觉?”
薛木看着万朝阳有些浮肿的脸,急急地蹬掉了拖鞋钻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靠着他的胸膛,希望从他温暖的体温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会又做噩梦了吧?几点了?”万朝阳一手轻轻抚着薛木的背,一手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看,“卧槽才三点?我怎么感觉都睡了一天了似的。”
薛木听了这话,心中愈发惊慌,抬眼看看他,问道:“你真的感觉睡了那么久?”
“啊?”万朝阳晕晕乎乎地看向薛木,一边打了个哈欠一边答道:“好像也没有……还是困……”说罢放下手机,搂着薛木重新躺下,调整了个睡姿,轻轻拍了拍薛木的背,很快又再度进入了梦乡。
薛木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却始终无法入眠,万朝阳的话似乎又印证了他的想法,清醒的时候这个梦里是静止的,但并非消亡的,而梦里面的人似乎可以感受得到真实世界中的时间流逝,但也只能生生地捱着,束手无策。
他愈发感觉到心中的悲苦,似乎因他一人牵连影响了太多,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能做什么,也不知道等到二零一七年结束,他将要面临的到底是什么,他甚至还是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控制自己是梦还是醒。
他回想这几次的苏醒和入梦,揣测着或许醉酒会让他清醒,而激动会让他沉睡,但仔细想想又并非每次都是在酒后醒来,而重新沉睡时也并非回回都在激动中昏迷,但总之,整体上来看,总是现实中的痛苦让他陷入沉睡,而梦中的安稳幸福反而让他容易苏醒。
薛木想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诞可笑,终于明白自己是逃避了现实的痛苦而进入美梦,当梦做美了,他便想舒舒服服地醒来了,而醒来后发现现实还是令他痛苦,他便愈发地渴望回到梦中。
尽管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曾经恣意妄为,打定主意不再吃苦,要抱紧万朝阳的大腿享一世荣华富贵,心中口中都已经把什么礼义廉耻抛了,可当他终于认清自己的内心,还是为自己这一直被回避的懦弱与无能感到耻辱。
他又往万朝阳的怀里钻了钻,紧紧地拥抱着他的身体,在这个世界里,明明拥抱着最爱的人,父母和朋友都如他一样幸福快乐,可他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
那一夜之后,薛木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这个梦境,可是他的心却始终为自己的逃避而日夜煎熬,再难像从前一样开怀。
万朝阳自然留心到了他反常的表现,担忧地问他有什么心事,可是薛木知道,这些话不能说给他听,实际上他两年前就曾与他讨论过那有关梦境与现实、真与假的话题,那时万朝阳给他的回答是“没有你就算了”、是“我的爱人就你一个,别人我都不认,爱谁谁”、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尽管现在的薛木心境已与当初不同,可他也分明记得两人在月光下的海滩上许下的诺言——“谁都不离开谁,咱俩就这么白头偕老天长地久。”
因此他不愿再把这些令人烦恼的无解难题说给万朝阳,去平添他的苦闷,只能故作玩笑得回答他说:“我最近走高冷忧郁风,一般不苟言笑,你尽量适应吧。”
万朝阳虽不知道薛木究竟藏着什么心里话,但薛木不想说的,他从来也不会追问,这么多年,薛木在他眼中其实一直是个比他更成熟更强大的人,他总是善于思考,却十分谨言慎行,但在他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却也从来不会逞强,因此万朝阳对他这并不好笑的笑话也只能捧场地笑笑,不再追究他究竟在烦恼什么,因为他知道如果薛木需要他,他一定会开口的。
而薛木,只能在这样的玩笑后,勉力扯一扯自己的嘴角,而后便匆匆地起身扭头岔开话题,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无助,只有心里暗暗盘算着距离明年元旦还剩多少时日,仿佛是生命的倒数。
这样有些令人心焦的日子一晃便是两三个月过去,短暂的春天便悄然结束,暑假开始的时候,万树青搬到了崔建广留给万朝阳的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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