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跑去请常来看病的章大夫,乳母死死拉住我。对了,我还跪在地上,之前母亲交代了谁都要乖乖的,不许抬头不许动,好在我的裤子很厚,不太冷。
其实刚才我们很多小孩都偷偷抬头了,大人们脸色凶巴巴的,我们就没人敢出声。
「是吗?」名叫陛下的胡子脸瘦男人笑了一声,说:「打开。」
好几个人一齐叫「是」,声音大得令有些弟妹哭了起来。
几间大房子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我也没有看到过里面的东西,当然忍不住死命偷瞄。只看得到我对面的那间,一屋子全是金灿灿的东西,太阳照进去,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陛下」身後的人「哗」啊「哇」地低声叫著。
父亲脸色变得像白纸一样,扑通跪在「陛下」脚边,砰砰砰地磕头,不停地说:「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父亲是家里官最大的人,只有人向他磕头,从没见过他对别人磕头。
我暗暗猜测陛下的官是不是比父亲还大,可更小的孩子不知道,看著父亲的稀奇样子,刚会走路的五弟嘿嘿笑了起来,沈姨娘连忙捂住儿子的嘴。
接下来所有人连一声咳嗽也没有,冷风吹进我的脖子,我打了个寒战,娘的手贴在我的後背上,硬得好似冻僵。
突然间,「陛下」憋不住似的喷笑出来。
「好一个十分简陋并无足观,郑国公生财有道啊。」
父亲不断地说著「罪该万死」,更加快地磕著头,不过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响了。
「起来吧。竟有人对朕说郑国公家无馀财,不事贪渎,因此颇得人心,实在是……哈哈哈哈。」
陛下大笑著离开,一大帮人匆匆忙忙跟在他後头。
「微臣恭送陛下!」父亲高声喊,然後整个身子伏在地上。
那天之後,我没再见过沈姨娘。
沈姨娘是父亲的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她没有给我吃过糖,也不曾送我小玩意儿,因此她不见了我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五弟每天哭得人心烦。
我後来知道皇帝去世不久的母亲,是父亲的姑母。父亲的郑国公头衔,继承自祖父。
丞相、尚书、侍郎,父亲做过许多官,品级却越来越小。
有次吃饭的时候,大哥说,教他念书的先生讲,皇帝想要把太後姑奶奶的亲戚全部赶走,换上皇後的亲戚。
父亲拍桌大骂一派胡言,用家法狠狠打了兄长一顿,又罚他闭门思过,第二天撤换了所有的西席。
兄长挨打那天,父亲晚上到娘这边休息。那天正好是我和娘一月一次同睡的日子,我怎麽都不肯走,娘就留下了我。父亲脸色很难看,一直在喝酒,喝著喝著就哭起来,很久之後才哭得睡过去。
娘给父亲盖上一件披风,轻轻说:「人为刀俎,你就甘做鱼肉?」
我当时没听懂,但说这句话时的娘的脸和声音,我直到成年都还记得清晰犹如昨日。
敢说出那种话的娘,不久竟生病过世了。
我那时候也正出疹子,只剩半条命,谁料她咽气之後,我一觉醒来,疹子竟不药而愈,父亲自此之後就不太亲近我,也有人偷偷传说是我克死了娘。
我从小的性子就有些古怪,知道被嫌弃之後,对待父亲的态度也就冷了下来。山不就我,我何必就山。
沈姨娘连尸骨都没有,家里也不敢祭祀,娘比她好上许多。娘下葬的时候,兄长牵著我和五弟的手,说:「别怕,有母亲和大哥在。」
母亲是兄长的生母,父亲的正室,後来被追谥为仁圣皇後,这个时候还是一品郑国夫人。所有孩子都称她母亲。我们平常唤自己的生母做「娘」,正式场合就要叫「姨母」,有哪个孩子喊错,母子都要受罚的。
我看看头顶高高金冠与长长步摇、一脸严肃的母亲,把身体更往兄长那边靠了靠。
兄长大我三岁,是父亲的嫡长子,那时候谁都可以预见,他往後的人生必然一片明途,这叫注定。
兄长饮食起居的排场都与我们不同,只要生母不刻意点明,我们的年纪尚不足以对此产生什麽不平。
兄长身边有更多的仆人伺候,每顿有更多的菜色,每月有更多的例钱,还有好几套量身定做的官服……是父荫之下,一出生就有的都尉头衔。兄长也有比我们更多乏味的书要读,只凭这一点,我们就不怎麽想和他换。
九岁的兄长承诺要照顾我和五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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