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怔了怔,道:「那怎么可能?」
「也不过是姨娘嫁给您的时间晚了些,她的家世还是不错的。」
兆安母亲的家世并不比母亲差多少,我懂事之後有时疑惑,她娘家为什么愿意将女儿嫁给已经妻妾成群的父亲做小。
「那畜生非我亲生,你不知道?」
我蓦地呆住,一股战栗自心底涌上。
「他母亲在嫁我之前有一名情人,因非清白之身,娘家把她降格遣嫁,新婚之夜她对我说明情由,我敬她义烈,虽为免旁人非议间或与她同房,但从未有男女之事。後来小畜生出世,情人却在边关阵亡,她才死心跟我——这件事连你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续道:「他没对你说过?」
我闻言更加愕然。「兆安他知道?」
「他娘过世时我便坦诚相告,且道他要走随时可以走,他那时候不是大病了一场吗,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後来他未提起要走,我怜他幼小,便也听任了。
「有方士说过这畜生命克六亲,我以为不是亲生当无所谓,後来他又为我朝建功立业,我还相信他知道自己身世,必定不敢有不臣之心……谁知因这一念之仁,被他害到这般田地!」
父亲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晃动得如风中衰草,我尚在惊骇中,什么都没有心思顾及。
「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
父亲在咳嗽间隙睨我一眼,轻蔑的眼神当是在说:「那必是他自知说出去难听,就索性冒了我孙家子孙的名头。」
不不,他断不会稀罕的。他巴不得自己不是我的兄弟,如果有办法扫除「血亲」这层障碍,我不信他会在乎出身寒微、改朝换代这种「小事」。
毕竟连我听了这番话,心中沉沉的重负都不由得去了一些。原来我与他身上流的不是一样的血脉,那么出于乱伦的负罪,便不存在了……
孙兆功,你在想什么?!有个声音犹如当头棒喝,我一惊,急忙收摄心神。
父亲抚着胸口,颤巍巍接下我递过去的茶盏,啜了一口。
「兆功,我听说小畜生身边有个男子,与他有苟且之事,最受宠爱,你们将他的妻儿流放西海,那个男子又是怎生处置的?」
「……这些事都是元熙在办,我不甚清楚。」我不知道父亲究竟知道多少,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是吗?」父亲放下茶盏,道,「好在小畜生已被烧死,他天性凉薄,对枕边人也不会有什么恩义,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是。」
「我乏了,你也去歇息吧。」
「是。」
我站起来,轻轻退出暮气沉沉的内室,到了门口,听到父亲一声长叹,吐出「孽障」两个字来。我如遭重击,慌慌忙忙离开。
恍惚间出得敬严宫,坐上轺车,驶了没多久,有一个熟悉的纤瘦身影从转角处过来,望见我的车驾後,便与随行人等跪在路边。
我下车,走到她跟前。
「参见陛下。」
「平身吧。」我伸手虚扶。
「谢陛下。」碧儿身子一颤,轻轻退开一步。她是我践祚後,唯一被册封为新皇妾室的女人,按照元熙的意思,恐怕也是最後一个。
两年前在她身上洋溢的夺目青春,令我心生向往,如今那翠绿的生机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头上沉重闪耀的坠饰,昭示著作为嫔妃的荣光。
兆安没有杀她,却处了幽闭之刑,也因此元熙放心让她来应付天子妻妾空缺的尴尬,不必担心又有人来抢他尚未到手的大位。碧儿的孩子没了,自己又身受残酷刑罚,我抱愧,却又难以面对知晓蕙风园中种种过往的她,因此如非必要,两厢并不见面。
她正要去敬严宫请安,刚交换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她看向我背後,脸色一变,向来人请了安,便告退而去。
「儿臣参见父皇。」
元熙跪倒在我身後,这些礼数他执行得直入夸张境地,也顺便赚个「太子仁孝」的评价。子敬父本是伦常,可天下皆知我的皇位是他起兵逼兆安退位而来,因此他尊敬我这个无用的父亲,竟令人分外感动了。
「我儿平身。」我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个儿子我大概永远没有办法再亲近,错在他、在兆安,恐怕更在我。
「父皇这是去哪里?」
我不知为何有此一问,茫然看他,半晌才道:「朕去书房。」
「原来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儿臣还以为父皇又要去蕙风园了。」
「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个宫里皇帝会逗留的场所,都有「他」的影子,难道真要我为了逃避去迁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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