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乱滚,断刀残棍的相逢——他俩打了一架。
那年初春,出月镇爆发时疫,江眠不幸受染。
当江栖鹤发现时,整个出月镇上,治疗时疫的药材几乎被抢空,唯独一家姓陈的药铺还剩了一包。
江栖鹤欢欢喜喜地走进去,没想到突然窜出个人来和他抢。他当即就怒了,不由分说提起一截儿木棍砸过去,对方也不是软柿子,拔出背上那把断刀和他来了个硬碰硬。
彼年陆庄主与江大爷都很年幼,两棵豆芽菜混战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和对方的武器,脑子里只有把对方的牙给打掉,很快就给了他人可乘之机——那唯一的药材被后进门的大婶买走了。
如此一来,江栖鹤与陆云深落得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
但到底江栖鹤多经历了一辈子,并非真正的小屁孩儿,又见识过江眠染病的样子,仔细看了几眼便认出陆云深也染上了瘟疫,不过还在初期,能活蹦乱跳。
都是为了救命来买药的,别人的命别人珍惜,江眠的命他珍惜,谁也怪不着谁。
想通这一点,江栖鹤把被他摁倒在地的陆云深给拉了起来,气也消了。
他随口问了几句,涉世未深的少年就将自己家底交代了个全,譬如他来自歇夜城,脸上的面具要一直戴到成婚才能取下,到韶州来是想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是要给钱的,你有那么多钱吗?”江栖鹤随口调侃。
“我可以赚。”陆姓少年板着脸,硬邦邦地回答。
“先把命赚回来吧。”江栖鹤对他说,“再过几日,你就没此刻这般好过了,会发高烧、说胡话,吃什么吐什么,连水都喝不进。”
当时陆云深是怎么回答他的?
陆云深说,“那就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把药买到;如果买不到,就去抢,总之,我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江栖鹤对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少年人却不服气地将那把断刀抱在怀里,仰着脸,倔强道:“你家也有人感染瘟疫吧?我们打个赌,我会将你要的那份也弄到手。”
夕阳在他身后落下,余晖满地,长街如同烧着一般,炫目耀眼。
江栖鹤静立在三尺外许久,终于轻声发问:“赌什么?”
“就赌我的命。”陆云深一扬下巴,吐字干脆。
江栖鹤没有答应这个赌约,他把小孩儿带回家里,请他吃了一顿饭。
没有什么好菜,一把野菜几个土豆胡萝卜混在一锅煮熟而已。
吃完后陆云深背着断刀离开,江栖鹤也上街去,继续拍药铺的大门,结果可想而知。
月上中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江栖鹤回到家中,赫然发现窗外的花盆中多了些药渣。
他推门进去,看见本该神志不清的江眠睡得异常香甜。
那个来自歇夜城、戴着面具不见真容的少年,竟然说到做到。
初见那刻的血与疼痛,于夕阳余晖中和解,又在月光如水的时候,悄无声息化作一片温柔。
江栖鹤在陆云深小心翼翼勾住他手指时,从回忆的洪流中抽身而出。
他偏头看向身边已是枯荣剑的陆云深,忽然道:“你从前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你要是早告诉我,我应该在那年风云大会上就认出你了。”
陆云深眉梢缓缓挑起,又轻悠悠垂落,最后一抹微苦的笑漾开在眼底,“阿鹤,你忘了你曾经胡乱作出的一句诗了吗?”
“你到底记得写什么?”江栖鹤瞪了一下眼。
白发少年敛下眸光,将视线落到江栖鹤待有鸿蒙戒的那只手上,然后一根一根手指嵌进他五指的缝隙里,将之扣住。
“江岸栖野鹤,平陆垂云深。”
陆云深缓慢地将这句诗念出口,尔后顿了顿,继续道,“我本来没有名字,遇到你后,你胡掐了一句诗,我就把它用作了我的名字。”
江栖鹤睫毛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手,却遭陆云深握得更紧。
这个人的手干燥温热,力道其实很温柔,但透着一股不由分说。
震撼涌上心头,但很快又生出几分酸涩,最后逐渐变得复杂,混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真如他所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一直在身后追赶。
连名字都是从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中取的。
这样的人啊,叫他怎么不心生柔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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