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昊在溪边叉鱼,获得一篮的鲜鱼,他提着篮子,执住青铜矛,朝野麻坡走去。土台上的弓手,已经看到他身影,见他出现在山坡。落羽丘和野麻坡的落差大,在山坡行走的人,随时都会走进死角,灰不急于一时,执弓等待,等他再挨近一些,身子曝露在野麻坡上。
姒昊缓缓行走,他即将登上野麻坡,山坡的风很大,吹乱他的头发,衣衫,他似有所觉,他停下来,眺望山坡上的羊圈。就在这时,一阵异常凄厉的马鸣声拔地而起,一声声嘶鸣,不休止,那么响亮,令人不安。
牢马在竭尽全力的嘶叫,仿佛它还被困在土牢,即将成为牺牲,被掩埋于地下,那么绝望,那么恐惧。做为一匹逃过死亡的牢马,它或许有着异乎寻常的灵性,它的嘶叫,是警告,对主人一声声的警告。
凄厉的马鸣,伴随着午后苍凉的风声,传到姒昊耳边,听得他心惊胆战。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灵长,只要条件允许,有时是会有一种通感,姒昊感到腹侧传来疼痛,那一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在隐隐作疼。多不可思议,它早就好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让姒昊感到胆颤,他扫视野麻坡,他缓缓仰头望向落羽丘,视野为突出的岩石遮挡,他居下仰望上方,看不见上面,而若是有人居于上方俯视下方……
扈叟说过,人的敏感,远远不及动物,动物能觉察天灾,而人只有它到来,已经发生时,才能感应到。
“嗵嗵……”
那是心脏快速跳动的声音,梦中那声可怕的:“孩子,快逃命去吧!”忽然掠过耳边。姒昊的手心都是汗水,他瞥眼身侧山坡的林丛,他骤然低头侧身,欲往林丛里躲避。
也就在这时,这一刹那,四周倏然寂静,仿佛连马鸣声也消失不见,紧接着,是风声,像秋水般凌寒的风声,啄疼姒昊的耳朵,一枚箭羽飞射向姒昊,它穿透层层树叶,贯入姒昊的左肩。
箭羽的冲力不小,侧身低俯的姒昊直接滚向林丛,不停坠落,在快速下坠的过程里,姒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不能停!
快跑!!!
落羽丘上,灰的弓弦回位,虽然只是一瞬间之事,且距离如此之远,但他知道没射中帝子要害,他滚向植被茂密的山坡。
马儿突然嘶叫,令灰大为吃惊,不过他很镇定,在看到帝子停在山坡上迟疑不前,灰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思,他确实感应到了,帝子想逃。很神奇,就像灰能感应到帝子存在一样,这位帝子,对死亡逼近,也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
当初,灰射中他的第一箭,就在心脏,他却没死,听说让件青铜配饰给挡下。数月后,在远离任邑的角山,灰的箭羽飞出,瞄准着还是他的心脏,他却在瞬间附低侧向。
刺像只猎豹一样冲下山道,他扭头对灰吼:“追!”
落羽丘的竹林簌簌,晚风吹动弓弦,箭羽,灰像像似愣住了,直到刺的吼叫,才将他唤醒,他没有追下山道,他护弓,从落羽丘的侧坡冲下,他就不信,杀不了这个少年。
如何就杀不了他?
灰的内心,起了变化,可他并不是个相信宿命之人。他要杀的人,不过是肉骨组成的一个凡人,被箭贯穿会疼,会流血,他还能躲过第三箭吗?他终会死去。
姒昊从山坡滚落地,忍住右肩的剧痛,咬牙折断箭羽,把残箭留在身体里。肩头鲜血直流,血液沾染手指,他顾不上,他翻身朝溪边狂奔,那儿树木茂密,地形错综复杂。
神速追下山坡的刺,捕抓到姒昊一个向西而去的剪影,他激动地手心都是汗水,他或许正在兴奋这位帝子没死在灰箭下,因为帝子将为他所杀,他会提着他的头颅,不,用一个漂亮的竹匣子,装着他的头颅,呈给晋朋,他们君王。
刺追踪到溪畔,四周都是林丛,杂草齐膝,他知道藏个人实在太容易了,不过他不慌,他有丰富狩猎经验,一个受伤的人,跑不远。
灰的身子从山岗翻滚而下,他攀附树木,手脸都是擦伤,衣服还被挂破,但他的弓箭完好,他的身手相当敏捷。他蹚过溪水,水花飞溅,他追到对岸,这凭借着的是直觉,他没看到姒昊逃匿的影子往何处去。
落羽丘一带,在这里居住三月的姒昊,比他们熟悉多了,他知道到哪里藏匿。
灰执着弓,伫立在林中,他在听鸟叫声,鸟儿受扰,会大声鸣叫,飞避,一阵啾唧的鸟叫声在林子里边响起。
“血迹。”
刺瞅见灰身影,瞥眼一侧山岗的草木,猜测他从上面下来,他走到灰身边,他手上拈一片染血的树叶。
灰没有言语,他比划手势,示意刺往另一个方向包抄。这根本不用灰指挥,刺正有此意,他执弓离开,两人左右分开,朝林中走去。
路途上,时而能看到血迹,猎物受伤,对猎物而言,这是最糟糕的情况。血液会暴露他位置,而伤痛会减缓他的速度,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也会越来越虚弱。灰很镇定,那种猎物难逃手心的感觉又渐渐回来了,踩着沙沙的杂草丛,他意识得到,他在接近帝子。
姒昊藏匿在草丛里,躲在一棵老树后,他留心追杀者的趵趵脚步声。他本该因为恐惧而无法冷静,但他的呼吸平静,他的手稳稳抓住青铜矛。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虽然上次有任嘉相伴,有马车可以驱离,这次他孤独一人,身负创伤,杀手紧追不舍,他实则陷入绝望的境地。
就像一头被囚在土牢中的牺牲,被割开咽喉,淌着血,无声挣扎,而后为土掩埋,死亡带来了无尽黑暗,血肉消散的骨骸不停地下沉。
脚步声在挨近,姒昊的心跳得猛烈,他终究是颤栗,对死亡的恐惧和生的渴望,使得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就像绷紧的弦,下一刻或许就“啪”的一声断掉。饶是这样的情景下,姒昊还在做分析,四周杂草高大,茂密,若没有挨近,不能立即看到他,若是挨近,姒昊会刺对方一矛。
敌在明,我在暗,这是他唯一的一个优势。
不对,不能等待对方发现自己,箭可比矛快多了,射程也远,必须主动出击,出其不意,否则不会有机会。他听着黄昏呜呜的风声,缓缓站起来,他用力呼吸,想平复激亢的心情,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现,就会被射杀,晋夷的弓手擅长弓射,一旦在毫无阻拦下被射中,姒昊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必然面临死亡。
握住矛柄的手微微颤抖,脚步声越靠越近,近在身后,姒昊辨认方位,一鼓作气,从树木的遮蔽中蹿出,他掠见一个身影,他动作比脑子还快,等回过神,长矛已从他手中抛出,长矛划出漂亮的弧形,随即传来一声男子疼极的怒叫声,男子在不停咆哮,怒唤伙伴。
杀手还有其他人,至少还有一人!恐怕是当初在任邑逃走的那两位晋夷弓手,恐怕真是他们。
姒昊未加思索,人已翻下土沟,往水泽跑去,他拼劲全力在奔跑,他的前面是一面湖,他无法快速绕过,他一头扎进湖里,拼命地游往湖中心游。一枚长箭紧追从身后飞来,飞射入湖,擦过姒昊耳边,他堪堪躲过。
闻声而至的灰,瞅见姒昊像林鹿般的身影远远消失于林丛,他伫立,拉弓拈箭,翠绿的箭羽穿过林间,如果不是姒昊瞬间跃进湖里,他已经没命了。
灰嘴角扯过一抹嗤笑,死在他箭下的人无数,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难杀之人,仿佛在嘲弄他。这位前朝余孽非常聪明,非同一般的敏锐和幸运,但没有用,他即将死去,灰很清楚,眼前的湖畔平坦,树木稀疏,视野很好,一览无遗。
灰捻箭搭弓,继续往前赶,他跃下土沟,身后,刺的叫骂声简直鬼哭狼嚎,灰没那心情去察看他伤得怎样,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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