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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笠初在一旁尬得没眼看,这话说的,一颗少女心都能给戳得稀烂。他本意也不想再和这个姑娘纠缠,于是起身和言晏一起离开了食堂,梁婷被言晏通杀后还没回过神来,所以并没有跟上来。

俩人出了食堂,于笠初明显感觉到言晏的低气压,却一时找不着头绪,也不好随意开口问,他落后言晏一步,斜着能看见那人露出的一小截脖颈,是那种很健康的白。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道回了A楼,于笠初上去还了饭卡,手里拿着刷卡用掉的等额现金,趁教授不注意塞了就想跑,结果被教授逮住拎回去往他怀里塞了个盒子,说是为了校庆学校统一定制的红木书签,当做纪念品。

于笠初打开看了看,金属细柄,顶端嵌了块红木,上头刻着草书的校训,凌乱却有度,边缘雕着传统纹饰,精致非常。

于笠初下意识地觉得言晏兴许会喜欢这玩意儿,又变着法和教授要了一个,得逞后和教授道了谢便走了。

下了楼言晏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于笠初看出来了,便以为前篇已经揭过。

言晏拿到书签确实挺喜欢:“学校难得大方,得供起来。”

“你书多,回去就可以用起来了。”

言晏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不置可否:“原来的用惯了,乍一换估计不习惯。”

于笠初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他指了一个方向道:“走走?”

言晏点点头:“好,权当消食了。”

两人毕了业都忙于工作,便没怎么回来过,这方土地承载着他们的八载光阴,再回来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墙根的爬山虎被扒秃噜后又卷土重来,在白墙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教学楼门前的老梧桐枝丫很久没修过了,当初大一的解剖课还能从三楼的教室窗口捉到它的叶子。

于笠初伸手抚上老梧桐斑驳的树干,也许是时机太好,方才的疑云又重新浮上了心头,他没有回头,好像边说一边在思考:“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觉得我们是一对?我原本以为是那姑娘认错了人,可她却知道我的名字。”

言晏这一路一直在等于笠初开口,可等他真开了口,他却又不知道怎么答了。

于笠初这时却回了头,直对上言晏的视线,对方并没有躲闪,直迎着目光长久地看着他,这一眼万分深长,任凭于笠初用什么词形容都显得辞不达意。

“你什么都不记得,却又想从我这知道什么呢?”

言晏的表情一旦认真起来,连于笠初都得被唬住。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里面承载了很多情绪,遮住口鼻,旁人和他对视时,依旧能从里头获得他想表达的信息。

那该是人们常说的,他的眼睛是带了戏的——眼皮下耷是嗔,眼睛平视是痴,眼尾上扬是怒。

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这双眼睛下一秒突然就阖弯了起来,再没了压迫,显得松泛又生动,连眼下浅色的泪痣都灵了起来,他语气调侃,其中的意味却沧桑得要死:

“活到这岁数,和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几番带萍沾露不期而遇,牵连多到再见都不好意思不打招呼,到头来你念念不忘,对方却压根没记得你,三十岁的大老爷们都受不了这刺激,你说是不是,于主任?”

结尾三个字带的怨念程度已经不言而喻了,可于笠初此刻除了望天却也别无他法,他总不能把脑子撬开来看看脑回沟,那他可死得太冤枉了。

“这…联系是可以建立的么,那条路塌了咱俩就重新再修一条,来日方长,接受组织批评,我回头反省,必定给这位同志一个交待。”

于笠初很少愧疚心泛滥,这会儿算是把一辈子的量都用完了,他总归是无法忽视这样一个事实——他刚才从言晏的眼睛里,是看到了一点点难过的,然而即便只是一点点,也足够让他心惊。

言晏这会听了也见好就收,因为那句来日方长。

俩人围着操场逛了几圈,塑胶跑道重新刷过了颜色,中间的草坪颜色青翠,场上到处飘着隔壁池塘被风吹过来的柳絮,白绒绒的,对呼吸道着实嗟磨。

两人都被迫吃了一嘴柳絮,最后为了活命,还是选择围着医学院走了走,路上顺便一起同仇敌忾地吐槽了下当年上学时的各科老师,直聊到读研读博时各自跟着导师遇见的病例和趣闻时,于笠初突然转头问道:“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学医?”

言晏没立刻吱声,倒像是认真思考起来的模样,然而于笠初自觉那张嘴并不能蹦出什么正经话。

过了半晌,言晏才深吸了口气开口道:“小时候的梦想,是将来想做个屠龙的英雄,后来年岁长了点,才知道法制社会不需要英雄,这世界上也并没有龙——英雄是自带悲剧色彩的,不是站在制高点指点江山,而是要与现实背道而驰,别人做不到的,你要背负,别人希望你做的,你要去实现,最后还要接受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们的评判和诘问。”他歪了歪头,动作显得有些天真,“所以我的英雄梦破裂了。”

他看于笠初听得认真,突然被自己方才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其实都是男孩子中二期的热血上脑而已,被我爸抽一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哪有那么多理由,我父母都是从医的,当年高考也发挥得不错,能进N大占个八年的便宜,何乐而不为呢。”

于笠初知道言晏还有话没说完,所以并没有出声。

在这段空白里,于笠初的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他自觉这么久以来,终于即将触碰到言晏自我保护的核心,那是他出事后表现出的云淡风轻的背后,内心真正的痛苦和挣扎。

他想起那天酒后的路灯下对方泄露出的一星半点的脆弱,其实已经无形中告诉他,对方是愿意向他倾诉些什么的。

只因人心向来封闭,不愿轻易与人言明苦处,这个社会无关的同情心泛滥,只要不碍着自身的岁月静好,没人会让同情缺斤少两,不值钱的东西向来不缺,缺的只是感动身受,而如今言晏跳过了父母、师长和其他朋友,而是选择向他将自己和盘托出,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信任。

于笠初不禁反问自己,他真的担得起这份信任吗?

上一段话结束后,言晏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这次顿了很久,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把话接了下去:“但是初期偶尔,偶尔也会思考自己职业的神圣性,你应该明白的,谁都希望自己能够爱上自己的职业,这样未来为生活奔波时才能有所寄托,而医生无疑具备这个资格——它是这个社会的接收者,它救死扶伤,可以力挽狂澜,甚至可以守住千万家庭的根基和幸福。当你攻破一个病例,能够给出可行的治疗方案时,你已经不能否认自己对于这份职业的认同感了。医学是出不得错的,除去外界对于错因的质疑和不理解,你个人本身也是无法认同错误的发生的,当你自身病痛去医院时,你是求助者,而当你自己站在了救助者的位置上,才知道自己究竟承担了什么——我当初选择了外科,说实话是带了抱负的,我想通过我的这双手去改变一些东西,当你站在手术台上,你不能畏手畏脚,怕伤晕血,而需要干脆,果决,一刀命中,这才是对病人最大的悲悯和善意,而这种感觉是会沉溺的,身为医者的自觉性和认同感大抵都是在这些象征希望的血光中逐渐饱和的,所以我慢慢开始把医学放在了心里的最高位,我尊敬它,甚至想要凭借这双手终其一生地为这个行业奉献光和热,可当这个愿望,强烈到无人能够阻拦的时候……”话说到这便戛然而止,省略的内容却昭然若揭。

言晏说到最后情绪近乎沮丧,却掩饰得很好,可于笠初还是看了出来,他停下步子,言晏便也跟着停了步子,他转过身,垂眼替言晏解下了领带,眼神不含悲悯,却足以安抚人心。

言晏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了出来,他想接过领带,却见于笠初已经帮他细心叠好,抬手替他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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