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半晌没有应答。
他探头看看屋外明晃晃的太阳,不知这人为何会选在阳光明媚的大好清晨睡回笼觉,正要独自出门,脑海中却分外清晰地浮现出楚翛的睡颜来,登时便决定进了内室赏个景再走。
谁知一撩开长帘,却见那人好端端地坐在床边,神色凝重地读着一封长信。
他似乎是太过专注,亦或是某种情绪影响到了他的感知能力,入神听不见秋笙的轻唤也就算,此番人都近了身,秋笙也未曾刻意收缓呼吸,就凭楚翛的资本,单是秋笙的右手碰到长帘时便该有所察觉。
可眼下他竟像是聋了瞎了一般,毫无反应。
要说秋笙打小到现在,能够令他心惊胆战的事屈指可数,其中“楚翛出事”无疑光荣地排在首位。
秋笙皱着眉盯紧他看了片刻,见呼吸正常并无大碍,面色虽说有些苍白,却隐隐透着些许红润,实在不像是重疾突发的模样。
令其如此,恐怕只有心病。
他手里拿着的信纸是一寸一黄金的海纹纸,秋笙闭上眼睛凝神嗅了两下,敏锐地闻出了自纸上传来的淡淡香火味道。
天渊寺来的信。
是锦衣卫身上金蚕蛊的事情?
这样一联想,秋笙也不免紧张起来,一面心急如焚,一面却又克制着张口高声询问的意愿,尽力将声线压平稳,生怕惊动了楚翛:“阿翛,可是金蚕蛊有解了不成?”
他已经竭尽所能放缓声音,不想楚翛却仍是受到极大惊吓似的周身剧烈一抖,眉头拧紧再缓缓放松,好像是极力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眼底转瞬即逝的慌张却被秋笙看了个分明。
解不出也得回头找巫蛊寨寨主算账,楚翛害怕什么?
他心下生疑,却不愿强逼着楚翛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只是耐下心性哄着:“可是金蚕蛊出了变故?你别担心,凡事无论多难办,到底终有一解。这般魂不守舍的,可要我如何是好?”
楚翛的脸色在他话音刚落时一变,他手腕一翻,便将其中一张信纸掖进了被角,转而递出剩下另一封:“未曾,情况都在净然掌控之中,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委屈锦衣卫众兄弟吃些苦头,将此蛊从血肉中逼出还是需要受些皮肉之痛。他的药方子已经写在上头,能早一日便是一日,尽快用药。”
他说到此处仍然不想着停嘴,正琢磨着再说些什么,抬眼却见着秋笙幽深清远的目光,徘徊在嘴边的车轱辘废话登时并着茶水咽进了肚子,一时竟失了言语。
秋笙深深地看着他,见对方略微失神,探手便去取塞进床缝之间的信纸,却被楚翛眼疾手快一把拦下,也不多做纠缠,顺势缠上了楚翛的手腕,沿着清瘦的皮肉缓缓周游一圈,将那隐藏在皮囊下的骨骼形状都摸了个清清楚楚,简直像是透过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厚重外壳,径直地触碰到他最隐匿的灵魂深处。
楚翛的手指尖顿时麻了,他想解释两句,想了半天却愣是没思考出再有什么借口能为他做挡箭牌,只好任由秋笙扯住他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加大力度。
他再度去抽那封信,楚翛没拦他。
转身便是仍然闪着些许火星的地炉,秋笙看都未看一眼,便将它随意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丢进了火炉,竟令那濒临死亡的火苗死灰复燃起来。
他的眼神自始至终未能离开楚翛,将对方眼中不断变化的神采观察得一清二楚,无望悲戚转而轻松宽心,眼下却再度忧心忡忡,那双眼睛不断闪躲着他的,却似乎仍是舍不得,躲了不过半刻,便耐不住性子又看过来。
“阿翛,你不愿意告诉我的,我到死都不会去质问半个字,只是愿你别再对我的心思抱有任何怀疑,”秋笙低下头吻了吻楚翛一片冰凉的额头,低声道,“既已然两厢互通情意,两身之外便皆是无谓之事。家国乃是重责,除此之外,纵然是你意图取我性命,亦不过刀落头点地,风流花下死也不枉这须臾人世间匆匆走一遭。”
楚翛抬头挣扎一下,却被秋笙一双胳膊勒在怀里:“一颗真心全然搁在你这里,别作践它。”
楚翛的眼眶微红,满腔难言心绪终究是化作一声轻叹,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秋笙破天荒地在议政殿呆了一晚,威州那头胜负未卜、楚翛不愿让他知晓的机密要事究竟为何,两件事来上一件就够他忧虑,更何况此番又来了个撞车,糟心效果简直成倍上涨,愣是将万岁爷折腾得一宿辗转反侧,干瞪着眼睛跟房梁子死磕起来。
京城威州两地之人心里皆是不安焦躁,秋笙所能做的不过是跟着操些没用的心思,高立和王登却是货真价实的火烧眉毛。
何灵雨带回消息,告知两位还在追着邓七那帮糊涂大军满北境转悠的将军,大战近在眼前,整个江北的亲军都会届时赶来支援,务必干净利落地永绝后患,纵然是不能一劳永逸,也得花大力气把人打服了,不至于在后头收拾萨满川木时挑事。
铁血将军卧于沙场,本就不屑于这般你追我赶的花拳绣腿,王登早就忍不住要跟邓七他们正面杠上大打一架,热血沸腾之时,却往后一想,不免再生犹疑:“邓七不老实出来挨打,我们根本找不着他们大军位于何处。”
何灵雨:“将军无需忧心,站主已然找到王九斯与邓七秘密联系的方式,已经给邓七派出命令,吩咐其尽快与西北军悍然一战,拼个你死我活。另有一点,邓七认为与其作战只有西北军而已,做戏要做足,我先前嘱托花都军火库副站的兄弟们赶制出来的轻甲服,稍后会依次分发给各位亲军,伪造出并无增援的假象。”
王登把日月刀往肩上一横:“用不着劳他们大驾。这点小事,陛下是当我们几个处理不好么?”
何灵雨偏头看了高立一眼,对方冲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转身解释道:“王将军,此战并非单纯意图求胜,而是求稳求快,且要将邓七的傲气自信鲸吞一般尽数摧毁,这只是战术。”
王登探究似的目光在何灵雨身上扫了好几遍,咂咂嘴笑道:“你当真只是个军火库副站主?快转行给我们当军师如何?”
何灵雨低头作揖道:“灵雨不才,不过尽所能为站主效力罢了。”
王登微微一愣,继而大笑一声,扶住了何灵雨的胳膊。
三月初三丑时,邓七率领北骊大军夜袭。
自以为此举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邓七,自然不知这个夜袭时间正是秋笙替他选的,西北军全员早已严阵以待了些时候,第一发炮弹在军营前空地炸开的一瞬,便迅速从各个方位集合一处。正牌军师沈栋带着何灵雨走上西方高阁,战车自军火库中缓缓开出,高立率领增添了不少亲军力量的西羽军,浩浩荡荡冲锋在前,五营和九营如今全在王登手上,分为两股分别从两翼渐渐向夜袭大军靠拢。
此番夜袭之人明明是他们,然而见了眼前这万千西北军于转瞬间飞快集结,邓七竟有种自己才是被算计一方的感觉。
四方高阁连同其间火线瞬间全亮,西北军轻甲装在火光闪耀下寒光闪闪,深更半夜之间,西北军宛如从地缝里爬出来的鬼魅魍魉,刀尖划过地面传来森森的声响,一个个磨牙吮血靠近,凭空生出刺骨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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