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然无可奈何笑笑,“南大营那头出事了不成?这般急色。”
“秋笙要亲自上前线,至少说明火军前统领于子忠将军身遭不测,于将军也算是南大营中赫赫有名的老将领,此番出事,必定不是巧合。”楚翛低低叹气,抓过挂在一边的青色长衣往身上草草一裹,左手轻轻勾了下盘扣将轻甲服锁紧,右臂拽来万尺弓的同时,扭头向屋外吹了声长哨,“萨满川木本就与大越势不两立,从秋笙手里强行抢来寸土寸金的江南八郡后,此人更是恨不得直接在身后插两根鸡毛就地凤凰涅槃,眼下正是战斗激情最为高涨的时刻。该是将火力集中对准火军,将于将军斩于马下,将秋笙逼出后,又不知该如何奇招百出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隐晦的担忧,眉宇间挂了些许几乎隐匿不见的惆怅,在净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低下头补上一句:“最为关键的一点,他在冲我耍脾气。再不去哄哄,这早就到手的媳妇儿岂不是要飞?”
净然满脸的悲天悯人来不及撤回,便飞速换上了一副天雷滚滚的奇妙表情:“…陛下耍脾气?”
急着哄人的阁主显然是不想跟一头秃驴再深究下去,毕竟这不是个秃驴该有的感情经历,好奇归好奇,只是其中千百滋味放在言语间便总以为失了深情,云深不知处也心甘情愿的很,当局者迷,迷也迷得心弛神荡。
楚翛上马离去,临走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道:“看信!”
净然听话地低头看信,只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万望周全顾己。若身在寺中,尽可养全身子再赴约不迟。寒冬时节陌上恐怕无花无景可赏,但送一枝江南初开冬梅暂热卿榻。己身困于沙场不得清净自流,此心此情,一一俱远在湘水天渊。”
信纸背面,只见用朱砂简笔描画出一簇欺霜赛雪之绝色梅花,似有暗香透纸扑鼻而来。
净然被秋大爷骚包得颇为恶心吧唧的同时,不由莫名其妙起来。
这哪里是闹脾气?分明是情意缱绻的温柔告白啊。
活了□□十年从未有所此类情感纠缠的掌寺僧人抓破头地想了半天,仍是无果,只好暂时将信件对折两下收好,晃荡着无论如何瘦不下来的躯体,到藏经阁为楚翛查名单去了。
天渊寺负有较之京城迎仙台中书楼更为齐全古老的藏经阁,对比起崔嵬阁与巫蛊寨的藏经阁而言,只是在针对毒物下蛊之术的古籍上稍显劣势,除此之外,便是上下五千年,天文地理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了。
北骊数百年前的巾帼女将名单想来人员不会太多,这人又算得上是个开国功臣,净然拿着一小块白布将书面上厚重的灰尘轻轻拂去,认为该是不会太过难找。
吕轻烟。
时日逝者如斯,黄昏晦暗的光晕在他手指尖渐渐匀开,比起想象中更为轻而易举,不过是一整个下午的工夫,竟已是将此人在如今最大的范围内查了个底儿掉。
“北骊开国女将,曾于西北军大营中卧底数年之久,胆识过人英勇无匹,乃是千百年难得一遇之传奇女将。后借机潜入九黎之地知根知底,率兵抢夺九黎族长楚筌手下领土。为防赶尽杀绝不成,放任后世之人滋养深仇大恨,日后报复北骊一族,吕将军特意率领全军乔装成西北军模样,谎称自己乃是西北军重将…”
这本记载着前朝国恨家仇的史书自从被书写,便长年累月地被历代天渊寺掌寺僧人置之高阁不顾,直到今朝重见天日,这才惊见一千古错案。
不知楚筌看到这几行扭转事实的记载时,那已无人形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四大皆空恩怨不顾,净然却仍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可等他再度聚集眼神看向剩下几行字时,竟是慢慢顿住了。
“吕将军风华一世,最终一战后回归北骊之时,却被发现已有身孕,经将军本人亲口承认,腹中竟是九黎族长楚筌的亲生骨肉。此消息一出,登时全族震惊,就在族人纷纷以为将军将要立即打下珠胎请罪时,将军竟毅然离开北骊一族,怀着腹中胎儿,自此除净荣华富贵,隐遁江湖之中,再无声无息。”
她完完整整的一生,到了书本之上,只被凝结成了再简短不过的数行蝇头小楷,这字字泣血中的爱恨情仇,又有何人再来书写一二?
净然长久伫立在藏经阁门口默然无语,捧着本书面发黄的古籍一站便是一晚,直到次日那清扫藏经阁的小沙弥前来打扫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身穿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袈裟静立,眉眼间安好寂静,隐约有些安详慈悲的神情,指尖沾了些古书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旧灰尘,倒显得整个人分外出尘起来。
小沙弥不敢多搅扰,只是握紧了扫帚低眉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跟着同伴们扫院子去了。
偌大的藏经阁,终究是只剩下净然一个人。
他颔首低眉良久良久,直到脖颈僵硬得难以动弹,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初生的太阳,迎着微微刺目的阳光直面而上,露出个含义莫名的笑容。
“贫僧不懂…”
隔着一层窗户纸,和那数里之隔的遥远距离,他虔诚而缓慢地跪下身子,轻轻念了句“我佛慈悲”,不断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一用力,便捏碎了其中一颗,瞬时间,便爆裂出耀眼的光辉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佛珠四分五裂在地面之上,净然慢慢闭上双眼,将右手食指在碎片上轻碰一下,坠了三滴赤色鲜血在佛珠之上,霎时间光芒万丈,无边无尽的佛印在空中猛然间浮现出千字甲骨文,和尚的身形被光热温润包裹在其中,他仰起头,像是一只沐浴冬日暖阳的麋鹿般舒展了身体。
他字字含血,再度捏碎一颗佛珠。
漫天金色光芒登时逆转为耀眼鲜红色泽,鲜活诡异的色调常常令人不由自主想到某些故事,那画在莫高窟石壁上的妖异鬼怪,像是要在这一闪念之间破土而出。
他紧紧咬住嘴唇皱眉,像是在忍受某种极大的痛苦,直至那血红色渐渐消退,化作他嘴角一缕血沫缓缓流下。
他终于能够重获光明地张开双眼,两手合十,染血在手心画了个圆圈,低声喃喃道:“我佛慈悲,弟子无知无能,无畏无望,无求亦无所贪恋…天地神佛,且助我一臂之力!上古历来千千结,下沉黄泉万万果,但求一解——”
话音刚落,那光辉便被瞬间收回到他手上那本厚重的史册之中,“吕轻烟”三字在星辉映衬下浮光跃金,恍然间,一双人影自书页间飞身而出,两两无言相忘。
千言万语,多少难辞其咎,自这一眼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地沉静下来。
第69章肝胆
以金刚佛珠唤出的,是千百年前早已随风而逝的前人难以抛却忘怀的过往,是那些当时月明星稀之下无法言喻的深情。若是再无执念情愫,这幻影便只能在历史长河中被慢慢吞没,湮在百代史书之中悄然寂寥下去,再不复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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