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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铁血征战数年的大将而言,若是脱口问了,保不齐便是句折辱之言。

后悔么?

明明可保全自身滴水不沾,当年却仍是选择这条征程,可否有过片刻无语凝噎?

豪情壮志于戏文之中不过须臾两三行,展露众人眼前的亦是那最为风光豪迈的极短几瞬,天地间俱是此铁骨光辉的闪现便将整代全世人欺骗,恍然以为,那惊天动地的瞬息即逝,竟是他们一生所有。

数年如一日武学苦练,边疆风霜刀剑,一将功成万骨枯…在那样引人神往的书稿之中,竟无半点记载刻画。

韩建华话语未完,方久却是借着酒意猜了个七七八八,眉眼间渐渐凝重下来,低声道:“生为大越子孙,见家国倾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姓楚的请来天渊寺僧人相助也不过前几日的事情…爷爷只是气我当年跑出去时将寺门踢坏罢了,他知我心中自有不平,呆在寺中只会无事引争端。至于我…”

他低低一笑,手欠地磕碎了一块瓦片,轻声道:“我只当自己是颗赤血,炸了便炸了,人人皆有一死,等着年迈衰老之时气喘至竭,倒不如趁年华赴一朝轰轰烈烈。沙场中葬送一生马革裹尸,啧,想想倒也不错…”

“不行,”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扬手狠狠锤了锤韩建华的肩膀,“要是当真如此,记得往我那席铺盖卷里头添点儿茅草…这大冷天儿的,冻鼻子。”

这人愈发没了正型,该是全然醉倒,韩建华懒得理他,转身便走,正下高阁,却听一声长吟,竟是昆曲唱腔。

“了然心头三尺尘,且问谁人共我,半折破阵子…”

如今方知往事一一镌刻眉间心上,却是再无可挽留。

韩建华将手里长刀缓缓收入鞘中,回神间竟已是走上前去,将两截□□拾起,轻拂其上尘埃血迹,抬头望向高阁之上一卷旌旗,复又慢慢低头,无声给这人磕了个头。

再度起身,将军眼角微红,一面轻轻将断枪藏进铁砂裘中放好,一面狠狠别过头去,高声下令:“江南八郡已然尽数收复,全力搜捕萨满川木,刻不容缓——”

他身后便是何灵雨与军师,军火库副站主与方久虽说算不上是过命的生死之交,但当年方久混迹西北军时,多多少少还是彼此有些交集,自然知道这便是堪称传奇的年少将军。如今北境平定江南收复,山河乃是一派大好景象,这英年才俊却如此这般命丧于此,未免心生哀痛,鼻头一酸,连忙抽了块手帕盖了脸,侧身闪过。

军师在一旁若有所思片刻,在韩建华带马经过时,一把拉住了他:“韩将军。”

这老头子自打从萨满川木那头跳槽过来之后,提供的全是真实情报不说,还与何灵雨一起,凭借自己天生才智助南大营搞出不少新鲜兵器来,想来也是个择良木而栖的主儿。韩建华眼下虽说心里有火,到底不好冲着这么个智囊团发作,只好勒紧缰绳停了停:“军师。”

军师:“陛下此时必与萨满川木在一处,南蛮有个隐蔽藏身之地,或许在那处也未可知。”

这军师还有个较之其他酸文人的鲜明优点,那便是爆豆子似的发言方式,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比方说这么句话,若是寻常智多星,必当在言至根处前设置万万道机关障碍,什么“鄙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什么“鄙人才疏学浅,断然不敢造次,若是此言差矣,万望阁下莫要追究”等等一系列套话,说的好像得武人一诺便可保全性命而不死了一般,想的倒挺美。

这人一句话就戳到了点儿上,韩建华不禁在马背上正襟危坐起来:“请军师赐教。”

军师愁眉苦脸寻思了半刻,答道:“我在萨满川木手下为其效力五载有余,这老东西心思最是细密,更是个惊弓之鸟,年年月月草木皆兵,很是难以接近。我知一南蛮密地,萨满川木惯常在其中放置各种各样他自以为的稀世珍宝,若是将军信我,自当马不停蹄立即前往,可我并不可保证…定能在此找到陛下。”

韩建华微微眯起眼睛,将军师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不过犹豫片刻,便伸手将他一把拉上马背:“请军师指路,我南大营三军将士,但唯军师马首是瞻。”

第78章见明

月明星稀,传言之中深藏地下三万丈、与十八层地狱共齐平的南蛮密地,如今三生有幸得见真容一面,竟也不过如此。

只是这鬼地方该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目的,在当年打造时特意掘地三尺而断绝尘世,深度虽说未能达到传说般那样诡秘,却也是世间难寻的一个深洞。恐怕是由于年头过久,有些水汽迷漫充足的位置甚至长了些形态各异的钟乳石,而密地的正牌入口,竟是层层掩映在这些钟乳石之下,浑然天成一顶绝佳屏障。

与其说是密地,反倒更像是座地宫,若是其中陈设再铺张浪费些,竟俨然便是个精雕版的地下皇宫。

不得不说南蛮人还当真挺会享受,何况这么个东西又是前人于千百年前挖掘开凿出来的,却在如今仍是丝毫不落陈旧,更是可见其思维之超前先进。

外头冰天雪地,这其中却烧了整个连片的地龙,纵然是楚翛这般体质寒凉的人,在这地下宫殿中呆久了,都免不得要脱层外衫。

这倒不是全因为这其中热得令人虚汗尽起,楚翛回头看了看背上披着自家外衫、脸色煞白的万岁爷,见这人也被地宫中过分升高的温度熬得满面热汗,连忙扯着领口将长袍松开了些,身子着不得凉,好歹勉强将脖颈处露出来透透风,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才算是消停了下去。

秋笙神智不甚清醒,周遭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在,楚翛终日绷在温润和善面具下的邪肆面孔终于得以一见天日。

将棉金粉在这人身上细致上过一遍,手边没有趁手的器具,秋笙那双血淋林的眼睛楚翛着实是没本事去动,把人在一旁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软床上安顿好了,不过区区一个转身,已将周身丁点儿温软退得干干净净,眉眼如钩,狠辣地盯紧了眼前人。

“说说吧,寨主究竟身在何处。”

他们眼下正身处南蛮禁地之内再五十里的极隐秘之处,周遭别说是活人,就是垫着脚尖溜慢步子的小爬虫都瞧不见一只,在这江南临近水土肥美之地竟有这般萧瑟景象,倒是颇为出人意料。

风沙余外只剩冰冷石壁,微冷月色倒映其上,折射出几缕清明而诡谲的光亮来,两人于背光处两两相对,眼神交错间,因伤口剧痛而倒在地上的失败者喘着粗气,狠狠道:“秋子瞻要的东西,我这儿没有…眼下我若是作势死在你手里,说说看…”

淋漓鲜血流了一地,萨满川木连续倒抽数口凉气,这才从尚且温热的胸口处找回了言语的气力,断断续续道:“大越皇帝会如何想?…崔嵬…阁阁主…楚翛楚公子?”

楚翛微微眯细了眼睛,就在萨满川木以为他心中本就不甚坚定的意念行将摇摆,就要乘胜追击时,他却只是悠悠然转了两圈长刀,笑道:“我家媳妇儿如何看待我,难不成还要族长大人劳心伤神替我考虑么?也太窝囊了。”

他将这番惊世骇俗的混账话说的这般不容置疑,萨满川木甚至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颤着嘴角道:“你和秋子瞻…?”

楚翛将这人口可含鸡蛋的吃惊神情一概过滤,漫不经心再转悠两圈长刀,曲起左臂,将满是血污的刀身在轻甲服甲胄上头缓缓剐蹭完毕,话音含笑:“这事在京城已不算什么秘密,风言风语传了好些年岁。族长大人,您安插在子瞻身边的密探看来并不很靠谱,该是错过了多少好戏?”

萨满川木的表情瞬间更臭,一句问话来不及出口,便被楚翛凉丝丝打断:“说来也是人各有命,想当年邓七那头的线人躲得比你家这位严丝合缝多了,到底是提前了不知多少天被料理…您这副吃人神情大可不必对着我使出来,人不在我手里,该是正在京城大牢里头吃香喝辣,胖乎匀称了不少,仔细瞧瞧,也是生了张俊俏面皮,怎奈何族长大人不得慧眼识珠,偏叫这小美人去做这等血腥活计?放在床榻间好生供养着,用处说不定还大些。”

阁主大人原先便是个刀子嘴斧头心的人物,损人伤心的话那是连珠炮似的往外冒,这些年头跟着秋笙学了不少浑话过去,开起嘴仗来便更添一副腔调,着实气人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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