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发了疯、红了眼,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岳无尘,与眼前这个喝醉后泡着脚,捧着空酒壶静静发呆的素衣仙君,仿佛是迥然不同的两人。
卅罗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过去的他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世上诸人皆如活肉,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因而他无法习惯自己心里时时挂记着另一个人的感觉。
但这个人既然是岳无尘,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毕竟是将他一举打落云巅的人,还是值得一记的。
“一去便去了一整日?”卅罗不阴不阳地继续发难。
“你是小孩子吗。”岳无尘眯眼浅笑,“这么大了还要人陪。”
卅罗:“……”
他不快得很:“回来喝酒能怎么样?再说吃醉了,是姓徐的照顾你还是我照顾你?!”
话一出口,卅罗便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话稠嘴碎的老娘们儿。
岳无尘没说话,微微垂下了头,似是在认真听训。
这副柔顺的模样冲淡了少许卅罗心中的郁气,他把岳无尘的脚从木桶中捧出,用绒布擦净,把他抬上床去,出去倒水。
大概是苦中作乐吧,近来他从这点琐碎的杂务中也摸索出了一点乐趣。
在他离殿后,岳无尘在身上设下一层灵力隔护,随即枕着自己的胳膊沉沉睡去。
岳无尘做了个梦。
梦里,他与溪云带着行之等风陵弟子出外踏青,行之是十六七岁时的长相,跟在他身旁的九枝灯与孟重光也与行之年纪相当。孟九似是发生了口角争执,孟重光自后大步跑来,九枝灯则默不作声地紧追其后。
溪云呵斥了二人一句不成体统,却也没有深究,行之更是在身后捧腹大乐:“重光,仔细撞了师父!”
“小灯,小心脚下!”
两名少年的缥色发带迎风而动,像是水中的长藻。很快他们没了踪影,像是融化在了风里。
岳无尘执一玉壶,饮一口酒,只觉心中安然,却未曾察觉天地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静了下来。
他把酒壶朝后递去:“行之,给。”
……迟迟没有人来接。
他一转头,丢了行之,再一回头,又丢了溪云。
岳无尘这才发现他独身一人走入了一片茫茫的大雾中来。他驻足而立,四下张望。草木花石,山川涧溪,他一样都不认识,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些杏花春雨江南的安逸日子去哪儿了呢?他珍视的那些人又去哪儿了呢?
眩晕中,岳无尘听到有人在喊他:“师父……师父!”
……谁??是行之吗?
岳无尘一喜,刚刚挣扎着撑开酸痛的眼皮,一道声音就在耳边炸开:“岳无尘!”
一切神志瞬间归位,岳无尘觉出了身上和脸上的湿意。
天色已全黑了,竹影浸在如水的冷月间,遍洒床榻,卅罗身着寝衣跪在榻边,急得连尊称都忘了:“……喂,你怎么了?”
岳无尘没着没落、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双臂垂落,赤足盘起,把自己坐成了一座泥雕木塑。但他颊上额上水痕交错,又额外蒙上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神情。
这样的岳无尘,把卅罗一颗心给彻底搅乱了。
他怎么了?究竟梦见了什么?又为何难过成这个样子?
卅罗迅速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该想之事,逼着自己将心思转向了复仇大业。
……白日杀不得,醉酒杀不得,睡觉杀不得,现在他神思混乱,总是时候动手了!
卅罗压抑住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抗拒之意,单膝跪在床畔,慢慢欺近了岳无尘:“师父,没事儿了。你是发了梦魇,醒来便好了。”
卅罗声音本就华丽矜贵,此时压低了,听来更像是上好的古筝音色,让人舒心,也能让人慢慢放松警惕。
他往前又挪了几寸,筹谋着要冒一回险,抱住这梦魇受惊之人安慰一番,到那时,此人在怀,何愁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卅罗已将算盘拨好,却不意竟被岳无尘抢先一步,一把揽入怀中!
岳无尘着实是太慌乱了,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已回到了人间,哪怕此人是卅罗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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