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望着下方踽踽如蚁行走的众人,封北猎和羽兰桑竟浑身发抖,亢奋不能言说。
不死国排在最后,纹川在踏上阵法前,无意间向上瞥了一眼,看见封北猎的嘴角正轻微抽搐,连带着他脸上的肌肉都在一跳一跳。
这是怎么……
他心中虽然疑窦顿生,可也不敢多看,唯有依序向前走去。
逐鹿平原广袤无垠,但他们脚下所踩的铭文却像是能够缩短路程一样,中点看似遥不可及,但在走了一段时间后,纹川再回头看,他们来时所站的地方已经在视线内缩小成芝麻大了,而那个深渊一般的洞口也仿佛近得触手可及。
“围着它站好吧,”封北猎轻声道,“祭祀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神人们互看一眼,依言绕着那个巨大下陷的洞口站了一圈,这与其说是洞口,不如说那是一个巨大无比、边缘平滑的天坑,上千神人一个挨着一个,居然才堪堪将它围拢。
羽兰桑对着封北猎一点头,他凌空而立,双手高举上天空,在呼啸的风中高声吟唱古老粗犷的歌谣,他的声音很大,可发出的音节却又是模糊不清,难以辨明的含混。铭文的纹路在他的歌声中发出一阵刺目的血光,所有神人脚下的地面都在轻微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鼓动,很快就会破土而出一般。蓦地,纹娥尖叫一声,惊恐地望着自己身后,在那里,赤色土壤中骤然伸出一只白骨嶙峋的手掌,它缓缓扒住地面,五根尖锐的指骨深深嵌入泥土,好似要凭借这一下将整个埋葬了千年的身体全部带起。
不光是她身后,所有神人的身后都出现了一具具爬出地面的白骨骷髅!
“不要惊慌,”羽兰桑柔声道,“它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只要站在原地就好。”
这些骷髅纵然在地下长眠已久,但头上居然还带着破旧不堪的兽骨羽冠,那羽毛泛着腐朽的暗色,零零碎碎地凋落在他们的肋骨前,仅凭数根金丝顽强地吊着,身上所穿的衣物也破碎得像是随风飘逝的灰烬,只能依稀看出是黑色。
骷髅们从站定后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地,空洞的眼眶中熊熊跳跃鲜红的磷火,居然也能让人看出端穆的庄重与古拙来。
封北猎语调一转,先前低下来的声音又重转高昂,他一边歌咏,一边伸手打着节拍。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拍子也打得犹如狂风骤雨,到了最后,那几乎不像是歌曲的调子,更像是疯癫诗人的呓语,他口中吐出的每个未知莫名的词汇都好似一个踩着一个迸出的惊雷,在苍穹中疯狂炸响,连绵如崩断的霹雳。他声嘶力竭,手舞足蹈,那歌声也如哭如笑,似神似魔,恍若咆哮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在风浪中尽情颠倒错乱,不死不休!
所有神人都在这样的歌声中迷失了神志,在最后一个禁忌的音节爆发之际,祭祀的骷髅从喉骨间徐徐呼出一口气,婉转的风声在它们的骨骼间震啸颤响,那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有节奏的呐喊,好像洪流般汇聚在一处,对幽冥黄泉的入口发出千年以前的呼唤!
“就是现在!”羽兰桑长啸一声,“可以准备祭品了!”
封北猎面色苍白,额上全都是力竭的细密汗珠,但他还是猝然伸手,将一个讙头国的神人使狂风一下提起,拎至深渊中央,羽兰桑紧接着凝出冰刃,飙射着捅进他的脖颈,神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惨叫挣扎,霎时鲜血狂喷!
那血液喷流进黑暗的入口,犹如石沉大海,称锤落井,引不起半点变化,但底下的神人听见这断断续续的哀嚎,皆从迷乱中清醒了过来。他们一下望见眼前这一幕,纷纷骇得大叫,瞬间反应过来封北猎和羽兰桑的真实意图,转身就想逃跑,可那些铭文早就在外侧形成了一重重无形高墙,把他们尽数堵在最里面,正惊慌无措之际,封北猎和羽兰桑却紧盯着黄泉入口,连眼珠子都不肯错一下。
良久,那深渊终于传出一声巨大的震声,仿若有一颗沉睡已久巨人之心,从黑暗的永夜中醒来,迟缓地发出第一声搏动!
“有用!”羽兰桑欣喜若狂,“这是有用的!王上,王上他还没走!他没走!”
封北猎毫不迟疑地放干了那名神人的血,随后就像甩垃圾一样将他随手一扔,他强压下心中的喜悦,缓缓转过身体,打量着地面上一群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神人。
“——接下来,”他咧开嘴一笑,“该轮到谁了?”
第73章七十三.
“你……你疯了吗?!”纹圭心胆俱碎,又惊又怕,“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杀我们?我们和你难道不是一伙的?!”
被杀的那个讙头国神人乃是国君的王叔,此时他的一干家眷都绝望地嚎哭起来,一个劲地往墙的边缘贴,唯恐被这两个冷冷注视着地面的煞星盯上,讙头国国君更是心痛难耐,暴跳如雷地大吼道:“他做错什么了,他什么都没有做!难道他只是听从了你的吩咐而已,你就要因为这个杀他吗?!”
“这一个千年来,我们给你们扩张国土,给你们打压妖族,给你们荣耀和地位,莫非你们以为,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封北猎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颇有几分不可思议地望着下方仓皇躲闪的人群,“现在就是你们偿还债业的时候了!作为他的后裔,这是你们与生俱来的职责,是你们血液里携带的重任!”
羽兰桑从他身边漂浮过来,接着他的话柔声道:“——但你们大可放心,你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等到王上归来,你们的子民仍然会拥有洪荒中最高贵的身份,你们的名字也会被纂刻在光辉的石碑上,任由后人传唱,永垂不朽。”
她身为雨师,声音自然也会犹如春雨般润物无声,温柔可亲,可她的手上还沾着淋漓的赤血,浅紫的裙袍上亦斑斑点点地染开一片,两厢对比之下,更让人觉得疯癫可怖。
“别……别说了!”纹圭双腿颤颤,厉声道,“我们若无意外,天然就是能够长生不老的种族,根本不需要什么刻在石碑上永垂不朽,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封北猎的面色冷淡了下来,他立在云端,仔细观察着下方神人的表情,恐惧、惊忿、避让,目光中全然是对求生的渴望……唯独没有他和羽兰桑所期盼的狂热与忠爱,奋不顾身与前仆后继。
他们丝毫不关心这个即将重新降临在世间的王者是如何伟大,也不在乎曾经和他的渊源,更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凭借什么获得了这一切,享受了千年的风光得意。
“九黎部落的刚健古朴,忠心虔诚……这种种美好的品质,已经尽数被他们抛弃了,”羽兰桑面无表情,嗓音低哑,“我看见的,只是一群|奸滑、狡诈、残忍、无所不用其极的豺狼。”
封北猎道:“千年前用王上临终前的怨气浸染先天元胎时,我们不就已经预料到这一幕了吗?你应该早做好准备的,总之,结局不可更改。”
羽兰桑脸上的神色冰冷,她道:“不能再耽误时机了,动手吧!”
封北猎喉间发出啸音,地面上静止不动的祭祀骷髅齐齐抬起白骨手臂,一下一下地拍击自己的胸骨,就像某种急促的鼓点,在整齐划一的击打声中,血光接连划过,尽数泼洒在黄泉的入口!
心脏的跳动声震耳欲聋,以逐鹿为中心,缓缓的波荡再次向外一圈圈扩张,那是虚空泛出的涟漪,它一次比一次深邃,触及的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广博。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它们翻涌着咆哮的雷声,遮盖了日月繁星,遮蔽了所有发出光芒的源头!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任何声音。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欢笑或是哭泣,没有人歌唱,没有人诵诗,熙攘的生灵在那个瞬间全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唇,鸟兽不鸣,山风不吹,一种奇异的、夹杂着恐惧的悲哀沉沉笼罩在大地之上。
这是一种对抗时空,贯穿了天地的震慑,在他还未完全染指大地时,所有活着的生命便要为他的降临三缄其口,用沉默来昭示对他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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