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无语凝噎半晌,干脆扭头,“罢了,你愿跟就跟。还能怎么着不成?”
于是江城跟着他走街串巷,在城东买了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在城西吃了个热腾腾的馒头。城里的百姓都认识少年,无论男女老少都能拍着他肩膀说上几句,甚至连垂髫的小儿也凑上前来,拉着他的衣襟久久不放。阿雁熟练地把其中一个孩子举到肩膀上,小孩儿笑嘻嘻地拽住他的头发,亲近地摸了又摸,许是因为又长又顺太好摸了,干脆上手薅了一把。
“啊,”少年一下子皱成了苦瓜脸,“等等等等,别薅我头发……”
江城不禁以拳掩唇,低低地笑了声。他下马上前,帮着少年从熊孩子的手里头逃脱了。即使这样,那些小孩也不怕阿雁,甚至仍旧抱着他,走哪儿跟哪儿,就像后头一长串跌跌撞撞的小萝卜头。他们的母亲含笑在后头看着,谁也没有上前阻止。
阿雁和这雁门关,就像是一滴水落进水潭里,轻而易举便被所有人接纳了。
直到有一骑绝尘而来,硬生生将原本宁静的空气撕破。
“报!”他大汗淋漓地止住马,“报将军——西北面三十里外有匈奴来犯!”
这句话出来后,城中的气氛陡然间有了转变。摊贩们收起各自东西,二话不说回家抄起了钢刀,砍肉的屠夫刀上犹滴着血,大叫:“兄弟们,随我再去战一回!”
“打!”一个白净的秀才在一旁接声高喊,“打他们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他们很快便集结成队,紧随着军士一起出了城门——江城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那女子弯腰撕破碍事的裙摆,露出里头穿着的劲装来,三下五除二拆了发髻绑成马尾,从靴筒里抽出把锋利的短刀。许是注意到了江城等人诧异的目光,她弯唇一笑,抱了抱拳。
“那是孙二姐,”旁边的兵士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别看是个美人,这捅起人来可比我们狠多了……她的军功加起来,都能当个百户了!”
江城终于意识到这座城池特殊在何处。
满城皆兵。在雁门关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提得起钢刀,幼小的孩童也能拿石块砸向敌人。雁门关里的所有人都是铁骨铮铮的将士,他们或许披不得铠甲、领不得军功,可眼睛里头燃着的,是和浴血奋战的军士一样的、满怀仇恨的火光。
他们个个都奋战在前,丝毫学不会退缩。
战鼓被擂响,少年翻身上马,独自厮杀在前。他高高束起来的头发扬在脑后,长矛挑开匈奴人刺过来的刀刃,轻而易举贯穿对方胸膛,所过之处伏尸一片,爆发出的强悍力量令江城也不得不为之心惊——比起身为将领的江城,他更像是守军的首领,甚至一个眼神便能让几个守备明白其意思。
匈奴一向以骁勇善战为傲,自封马背上的不败战神,如今面对这样不顾死活以命相搏的敌人,也不由得心生怯意。在军心已然不稳之时,马上的少年忽然扬声笑了,长矛背于身后,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枝箭,一箭离弦,正中军旗!
匈奴军旗一折两断,又被中军伏击,一时间更加大乱。
就在此时,妇女们拉出了早早便埋藏下的缚马索,上头满是锋利的钢钉,生生拦于城前。冲锋在前的几个匈奴士兵军马皆被其所困,踉跄摔倒,很快便被几个柔弱的女子趁空一人一刀送去了西天。为首的匈奴人见此情景,咬牙半晌,厉声喝道:“退兵!”
“退什么?”少年遥遥高坐于马上,拉开弓弦,大笑,“耶律老儿——这是你的送行礼!不谢!”
那一箭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冲着他的面门而来。匈奴将领恐慌地拿刀去拦,却听“当啷”一声,箭刃竟然生生插入了钢刀!
他不由得心中大骇,即刻拨马回撤。
阿雁丝毫不打算放过他们,仍旧跟在后头且杀且追,盔甲上沾染的全都是暗红的血色。江城杀出重围策马向前,将越杀越红了眼的少年拼命往后拉,“穷寇莫追,恐怕有埋伏!”
“埋伏又怎样?”少年回头望他,眼神熠熠,“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犯我雁门者,绝不容其苟活!”
江城望着他,心内忽然便有所触动。
他在那个纸醉金迷的朝堂待得太久了,以至于都快忘记了这样肆意抛洒热血是何等的潇洒快乐,如今站在这土地上,久违的豪情却都源源涌上来。
这一晚,城中举办了庆功宴,庆祝大胜。盘点了人头军功后,阿雁一人高高在上,江城紧随其后。少年看到军功表后张大了嘴,半晌后,头一回满了一杯酒,举到江城面前,于对方诧异的目光中别别扭扭道:“我敬你是条汉子,喝一杯?”
江城一笑,一扬脖,喝尽了。
他把空酒杯展示给少年看,少年这才心满意足,拍了拍他的肩。
“你和原来的那些将领不一样,”阿雁说,“你,还是有点真本事的。”
而他,向来只敬重强者。
一杯酒后,两人的气氛便渐渐缓和了许多。江城再在无事时跟着少年在城中溜达,阿雁也不去赶他,甚至偶尔还给他分串糖葫芦,城里的孩子也慢慢开始缠着他玩耍。比起战地,雁门关更像是江城的归属,他在此处,才觉着自己是在实实在在地活着。
匈奴不愿放弃中原这块肥肉,只得咬着牙再三来啃雁门关这块硬骨头,两人在战场上厮杀的多了,渐渐也培养出了些许默契,能够并肩作战、信赖地将自己的后背托付出去。
江城本就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一身血性不输任何人,几次大战之后,匈奴中便有了传说:雁门关又多了一位刀枪不入的战神。
两位所谓的战神常常聚在一处喝酒。
酒性很烈,江城看管着不让少年多喝,却还是无奈地看着他醉了个东倒西歪。月色当头,少年盘腿坐在庭中,掰着手指头数:“张二叔走了,罗叔也走了,孟将军也走了……”
他一个一个往下数,每一个名字都烂熟于心,从月挂梢头一直数到月上中空。最后,他望着这盈盈月色,喃喃道:“整整两万三千七百六十二人。”
江城心中一颤,知晓他是在说雁门关中牺牲的人数。
城里的安宁并非没有代价,这条路,生生都是用血和白骨铺就出来的。
他放柔了声音:“去睡?”
“睡什么?”少年醉的两颊醺红,却一动不动,突然间又伤心起来,嘴一瘪,潸然欲泣,“西边儿有人砍了四棵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他为什么要砍我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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