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之!”他学着幼时旁人唤他父亲的语调,于谢陵耳畔轻唤。谢陵捂着头的手却忽然放了下来,他看着谢陵的眼神渐渐清明,正想问句他是否安好的话。还没出口,便见眼前人往直桥走去。
谢陵走到了直桥上,面向女英殿站着,那段记忆里,这处直桥便是黄泉。他依言回头,看到的是合上了的玄观门。
天将要亮了,拂晓时分,陆岐还在想着当如何对待这惠玄大师的尸首,便听着那山人唤他,让他去将玄观门打开。
他依言跑了过去,开着玄观门的手却顿了,他心下有一丝担忧。玄观下是几截长阶,在观门口能将阶下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而直桥正对着观门。不知道那人是否已经离开了,如是开了门……
陆岐启门撤身,天光渐明,山风缓缓拥入观门。
谢陵复回首,入眼便是阶下一人白衫掌灯的背影。他不知为何心头又像叫针扎了一般,就像念起“赵祚”二字的感觉。这背影他似看了许多年,一壁心口灼疼着,一壁却又贪念着。
他掩在袖下的手拳了起来,才想起本当在手里的那颗菩提珠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口的那份关于自己的不可名状的疼,回首寻觅着透过观门能看到的景致。但他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白衫人影,直至他看着那白衫人影没入深林,才堪堪将视线移开。
良久,他看到了观门下挂着一个檐鹊模样的铃,山风来,和铃央央。
檐鹊有喙,喙指一处,恰是不远处竹林里的一个竹屋,一个在他记忆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竹屋,掩于一片幽篁翠色中。
陆岐看着谢陵站在那直桥上,做着那赵祚夜里做的一样的动作,他突然好像明了,为什么他常听宫人私下感慨时,都说他父亲最像陛下,也最懂陛下。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却在这一刻,肖似。
昨夜赵祚回首,什么也没看见,孑立良久,赵祚站在直桥上交代道:“天亮,他必会唤人,将惠玄葬于妙法身旁。她冢旁有个小竹屋,你记着。他原来藏的东西,应当在那处。”
今日谢陵回首,看着竹屋旁的那冢,孑立良久,启口道:“一会儿我们带和尚往竹林,他当葬于一处。”
“可是要与真人同葬?”
“你如何知晓?”
陆岐又忍不住眨巴了眼睛,才道:“我听人说,真人就葬在竹林里。”
“你听的这人,倒是知道的很多啊。”谢陵不愿戳破他的胡诌语,那阶下的离人背影,他看得真切。只他想作壁上观,不想深究,也不想管顾。就这般做他的江南二子,在这贤山画他的画,养他的花就好了。
只这世事不饶他。
第9章幽篁随珠
幽篁一竹屋,屋旁一孤冢。
谢陵和陆岐带着惠玄大师在一片翠碧里摸索着,至午间才堪堪看到孤冢上的魂幡。
陆岐回身正看见谢陵满额头的汗,想从他背上将惠玄大师接下来,谢陵本想坚持着,但越来越虚浮的脚步证明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他可以摔倒,但惠玄……
他蹲下身,任由陆岐从他背上接过这人。起身后,扶住一旁的竹子,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迈步。
到底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了,身体自是不如旧日,况他还是个读书人,骑射都是赵祚后来教的,当然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他们渐渐近竹屋,陆岐见谢陵跟了上来,方欲推门,却见有一妇人自竹屋里出来。那人见着陆岐也是一愣,她立马回神,行了礼道:“见过小王爷。”
陆岐看她是有几分面熟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夫人,多礼了。”
“叨扰夫人了,不知这冢葬的是何人?”谢陵侧身看着屋外那冢,问于屋内人。
夫人施施然放了裙裾,将这耳熟的声音放于脑后,这几年她每次觉得声音耳熟时,回头看到的都不是要替自己主子等的那个人,后来他们都说那人已故,就连后来见到从山郎君的时候也不曾见过那人,她也信以为真了。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等到了,遂道:“是家姊。倒是小王爷背上的,可是僧人?”
“是家兄。”后来居上的谢陵替陆岐推开了围院小门。
闻声狐疑抬头的娘子却在见到谢陵的那一刻呆愣了,接下来眸光里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她抬手捂住了嘴,眼眶不争气地红了,她甚至想举把匕首就此扎在这人心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终汇成一声呜咽。
她迈上两三步,至门前,抬手扬之,本想如旧时赏他一巴掌,方卸下心头恨。
“随珠?”谢陵蹙眉,他还记得这事,对幼时的事,他仍记得清晰,但后来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随珠是妙法真人身边的小婢子,不知是何时被妙法捡回来的野丫头。妙法真人说,这世间人都道这和氏璧,随侯珠为宝,她前些年身边的那小婢子便叫阿璧,可惜福薄,这丫头就指给她一个随珠之名,是她妙法真人的宝,得替着那阿璧活得更好些。
随珠素手高悬,却在听见这声唤的那刻失了力气,她回身用荆布衣袖拭了把泪,才回声道:“陵哥儿。”
她心下准备了千万句恶毒的话对他,她记得是这个人最后一次回到玄观,将一件木盒亲手递给了妙法真人;她记得妙法真人在让她下山的时候,亲口跟她说,竹屋所藏,是谢陵的命,让她一定守着;她记得惠玄大师和那个从山郎君来的时候,说了同样的话,甚至第二天竹屋周围还多了许多暗卫;而她每年总有几日要被从山先生请上贤山旁的行宫,去煮一盏寿眉给从山先生,这些人对他的命这般珍重,他却一副不自知的模样。
“还望随珠妹儿替我等寻一处,安置惠玄师兄的尸首。”谢陵不欲和她叙旧,许是这些年他在扶风养就的,也许是他本就是这般,如世人所唾,冷面冷血之人,劾友臣,害友人。
“尸……尸首?”随珠听下这词,目光睁睖。她一把推开了谢陵,扒在陆岐肩头,去确认他后背负着的那人。
谢陵被她推地踉跄了一步,方欲出言,却听随珠忽然号啕起来,她本就是乡野妇人,自幼跟在妙法那般洒脱的人身边,不顾礼数也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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