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啊,当然也不只这些,他同你说,是你那父皇将他囚于一院?而那小院,就是你们刑部的大牢,他一定没同你说过吧。大牢里能有什么好?膝上浸了寒,他尚年轻时还好,你瞧他现在,入了冬,根本连起身见人都为难!”
刑部大牢…这个地点在赵祚脑海里盘旋着。所以谢无陵说那时元裹和羡之只能时不时去探望他一眼,其实是元裹悄悄买通了狱卒?
一团疑云凝在了赵祚心头,接踵而至的便是一声惊雷。
“那间房最后也成了他师父,昭行那糟老头子的归宿。惠帝也真是用心良苦呢。”祁知生笑里含着苦涩,话里是赵祚听不懂的深意,“谢无陵在长明不知说了什么,以下犯上,被打入牢中,后来惠帝故意放了消息给昭行,老头子亲上了重阙,你那父皇便命人将谢无陵从牢里带了出来,要和他做一场赌局,后面的便是你所知道的了。”
“老谢相在兰台与父皇叙旧,荐谢无陵为官,夸下海口,昭行之人,可治邠州纷乱,而后谢无陵被赐户部末官,下放邠州。而谢相卒于重阙…”
赵祚将那段起居注上的话一字一句背来,他也不记得自己翻过那段起居注多少遍,可这么些年,偏偏未从这几个字里读出一点深意。
“夸下海口?谢无陵从荒山捡来时,便是注定是要守扶风的,自幼也是跟着那老头子和惠玄看过人间疾苦的,耳濡目染下,自然知道如何施为。说来我听扶风的人说,本来那老头子都不忍心将谢无陵送进扶风了,偏谢无陵那睁眼瞎子坚持。你以为是为何?”
“他将半生性命和那颗本该载风月的心都给了你,你赵从山呢?”祁知生又一次质问道,目光里的清明,让赵祚以为方才的微醺模样都是假的。
赵祚将目光逃开,祁知生倒没追上,只是眼里更多了几分无奈。低头看了眼那坛酒,深邃不可探,就像有时的赵祚一般。
“不是耿耿于怀邠州的事吗?不知圣上现在可愿听祁某人一说?”祁知生许是骂完了,一时上头的气愤也尽数散了,说起话来带了分寸。
赵祚扬了扬下巴,又拆封了一坛酒,示意他继续。
祁知生举了举杯,娓娓道来。
“真说起来,我到邠州时,他已奄奄一息。”
赵祚闻这“奄奄一息”四字,心口蓦地一紧,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你大概没见过。那大概也是我与他为友五年时间里,第一次见他那副模样,像从云端到泥潭,不过如是。他合着一双眼,安静躺在一个不避风的茅棚里,嘴里翕合,要抬手覆在他的脖颈下,才能探到他那似有若无的脉搏。发丝纷乱,他那条蓝绶也染了泥水,有些看不清本色。”
“他,乃当朝钦差。他们……”赵祚这话说来自己都觉无力。
钦差又如何,那明黄布帛上点明了放,下放的官员,哪有话语权?
人说府衙分三人,一人为县令,一人为师爷,一人,为县丞。实权者为县令,谋划者为师爷,顶罪者为县丞。县丞不过是文书过手,落笔附和的人,而谢无陵到了邠州,地位只怕比县丞犹不如。
“当时邠州纷乱,哪里有人管顾他,如不是昭行暗中有人守着他,你根本不需要从雅山回来了,只需在那处终老了。”
赵祚抿唇不语,他知道自己现在应当连出声的资格都没了,他欠谢无陵的早不只谢无陵所求那一点。
真算起来,他二人之间,又如何算得清呢?就当年那个“以己换祚”的赌,那个谢无陵和惠帝最后的赌,他在扶风时,是有耳闻的,说的是,谢无陵若三年期满,将邠州完璧归还来,那赵祚便可归往扶风。过去之事既往不咎。
“就是为了你那个赌,他在邠州始终吊着一口气。我在邠州没日没夜地想方子治他身上染的疫病,他就在那床榻上,没日没夜地唤你的名字,这事儿他应该也不会对你说吧。”祁知生突然不嫌事多地开起了玩笑,却在赵祚轻咳两声后,耳根子泛起起了红,祁知生这才又恢复了一脸正经色,继续道,“后来他大病初愈,烧还未褪,便叫那县令摆了宴,要他交出治疫的方子。本来这玩意儿我和他都没想藏着,偏那县令不是个东西,非摆了个鸿门宴,那我…便是烧了也不给他。”
“后来如何?”
“能如何,留了点不干净的东西在他床头,让他来跪着求方子罢了。草民担不得那妙手回春的名头,望闻问切,断病观心,还是自认不俗的。他那点肮脏的念头,在生死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呢?人总会在生死面前折了骨,磨了锋。”
赵祚闻言却似出了口浊气,眉头生了点喜色,好像是他大仇得报一般。可这真正在生死面前折了骨,磨了锋的究竟是谁,对话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点到为止罢了。
“师爷惯是会见风使舵的人,只那县丞是个顽固不化的主。不过平之那时吩咐了置之不理便好。后来我与谢无陵去了次闾左地。”
祁知生至今还记得那副场面,便是以哀鸿遍野形容,也不为过。
不大的四方街上,尸体横陈,乞儿们寄居在一个破巷,小心翼翼地向街上探头。脚还未踏进,便听见人声哭号,是嘶哑的哭号,比凛冽的冬风还刮耳。
他们二人脚跟还未站稳,便见那些尚能行动的人,三三两两跪到他们身前,所求不过两字——“救命”。这个跪身的队伍,明明不过二三人,谢无陵的目光却落在了街尾,好似算上了整个四方街,应该有的人。
“就木也是那时候救来的。那时他在街尾扶着他的阿婆,缓步来到我们面前,阿婆的精神不太好了,话翻来覆去也只有一句,让他们带她孙子走。离开那个死人地,那个不可能有前路的地。”
“平之应了。”赵祚的笃定不是因为后来在扶风见到就木了,而是那个情景下,谢无陵的心软得很,必然会收留就木的。
无须动什么心思,谢无陵的脾性就是如此。赵祚所笃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后来听长乐说平之递了奏折,将疫病尸体从棺椁土埋的法子改做火焚?”赵祚听见了脚步声,转了话头,回首见来人是老奴,送了晚膳来,便颔首示意他放在自己身前。
“嗯,是那糟老头子早就用过的法子,确实有用,我师父也曾这般说过,这法子迟早是要推行的。”祁知生见那老奴放下了一盘下酒菜,也就悄悄地将手伸向了那盘下酒菜。
“而平之他那时推行……”赵祚的眉皱了去,可以说是背水一搏罢了。要么立威,要么便是民反,“那些百姓,必然让他不好过了吧。”
“百姓如何不重要,他的心思,才是最为难他的。县令前脚下了令,所有人后脚来堵他,想求他能开开金口救下自己家人。每个人都哭着说,‘明明是有救的,只是病入膏肓了’。”
“他却将自己关了三天,我日日去唤他,他都不曾给我开过门。最后他亲自到了火场,看着那些无力回天的尸体,为火焚去;又去了那分隔区外,遥遥看了那药石罔然奄奄一息的人。夜里到底召了昭行的人下了砒霜在那些人的药里,一了百了。”祁知生陈述来的事,却在赵祚心头不停翻滚。
“长痛不如短痛。”赵祚品评道。
但最疼的到底是谢无陵,他将这些事一力行来。便是来日真出了时也是他一力来担。赵祚怎会听不出来祁知生的意思,谢无陵在屋里待的那三日,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不得而知。但他敢肯定给昭行的人下令处死那些人的谢无陵满心所想,和他当时赐谢无陵斟酒无异。他当真,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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