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写给薛蒙,也没什么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询问近日状况,是否安好,询问外头日月如何,故人怎样。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写了一个下午,也没有太多内容。写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三个小徒弟都在身边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
薛蒙和师昧学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个字写个三四遍都是错的,总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当时写过什么呢?
楚晚宁恍神地,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他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他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读书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他写“故人何在”,写“海阔山遥”。
后来,风吹着紫藤花落,歇在浣花纸笺上,他舍不得拂,看着那淡淡的瑰丽的紫,笔锋渐转,又写“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平平仄仄。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写着写着,目光都不由地柔和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静好岁月。
起风了,吹得纸张哗哗翻飞,有镇纸不曾压好的,被吹得飘起来,在午后斑驳清香的阳光中,乱了满地。
楚晚宁搁落毛笔,叹了口气,去拾那一地的书信与诗词。
一张又一张,落在草地上,石阶边,落在残花处,枯叶间。他正要去拾一张飘在落英芬芳里的纸张。
忽然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野里,在他之前,就将那页纸拣起。
“你在写什么?”
楚晚宁一怔,直起身子,眼前站着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正是不知何时来到水榭里的踏仙帝君墨微雨。
楚晚宁道:“……没什么。”
墨燃一袭黑金华袍,戴着九旒冠冕,修狭苍白的手指上还戴着龙鳞扳指,显然刚从朝堂上回来。他先是冷淡地瞥了楚晚宁一眼,而后抖平了手中的浣花纸,读了两段,眼睛就眯了起来:“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沉默一会儿,抬起眼来:“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楚晚宁说着,想把信拿回来,却被墨燃干脆地抬手挡住了。
“别啊。”他道,“你紧张些什么?”说完这句话,他又仔细往下面看,视线一掠数行,不动声色地,“哦。写给薛蒙的?”
“随手写的。”楚晚宁不愿连累旁人,说道,“没打算寄出去。”
墨燃冷笑:“你也没这通天的本事寄出去。”
楚晚宁与他无话可讲,转身回桌台前收拾那一桌子的笔墨纸砚。岂料踏仙君跟着走过去,黑金色袍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收起的那张信纸。
凤目抬起,对上踏仙君那张神情狭蹙的脸。
“……”
罢了,他要就给他。
于是撤了手,去拿另一张,结果又被墨燃摁住。
就这样,他拿一张,墨燃拦一张,到了最后,楚晚宁终于有些不耐了,不知这人阴阳怪气地又发什么疯,掀起眼帘,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是什么意思?”墨燃眸色幽深地望着他,薄唇轻启,“说啊。”
花枝和藤叶簌然拂动,光影斑驳间,楚晚宁不由地想到了当年刚刚拜入自己门下的墨燃,笑容和言语都很温软,恭谨地笑着问他:“师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这是什么意思呀?师尊能教教我吗?”
两相对比,此刻踏仙君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楚晚宁心中隐痛,他蓦地低头,不再说话,阖了眼眸。
他不吭声,墨燃就开始渐渐阴郁,在这片沉默中,他拿起桌上的信纸,一张一张阅遍,越往后看,眼睛就眯的越发危险。他若有所思地喃喃着,一个能把年号拟成“戟罢”的男人,在石桌旁寻章摘句,绞尽脑汁。
到最后,面目阴鸷,蓦地将那一叠信纸拂于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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