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谨河隔着一间房门等他,等他叫他的名字;等他与他冰释前嫌。
顾知是除唐羽外第二个也每天都到病房来的人,那双碧蓝色的瞳仁总攫取着他的视线焦点,顾知说他还在等江淮,等他同意合作。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继续拍照?”
特需病房的电视屏幕很大,正放着BBC的纪录片,讲的是南极冰融。顾知朝江淮绽开一个笑脸,“摄影,不仅可以对灾难做出反应,现在更能够帮助人们去预防这些灾难。”
顾知每每说到这些,眼里有海一般的深邃。他在国外许多年,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在这上面,在未来也将继续进行:“‘如果你觉得自己拍的不够好,是因为你靠的不够近。’江淮,我会一直等你。”
……
江淮下意识地移开了看向他的目光。
“不劳烦席社长了。”江淮犹豫了片刻道:“您日理万机,岂是我们这种人能够打扰的?”
席谨河的嘴轻颤了两下,他似乎收回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只道:“江淮,我不亲自去,这样可以吗?”
“……我很久不见你,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这句话说的并不太大声,再超过半米,人能够听见的就只是气音,而季衡棠却听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席谨河会说出这样的话。
江淮也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席谨河的视线从一开始没有离开过,他看起来也状态不佳,黑眼圈异常明显,却没有疲惫的模样。江淮记得隐隐约约听见过唐羽和庄茜在讲他的事。年关将至,席谨河本来就有不少公务。但他选择每日就在车里处理事情,守在医院前,只为了江淮在想见他的时候,能第一时间过去。可一个半月过去了,两人始终不曾见面。
人们有许多表达愧疚的方式,或用金钱或用时间,幻想自己能够弥补过去所做的那些伤害别人的事。但正像故事中被按上钉子再拔出的篱笆,哪怕没有了钉子,痕迹却依然不会消失。
“席谨河,外公说或许在离开以前我应该和你单独谈谈……可现在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情,抱歉。”江淮微微低着头。
席谨河依然挡在他身前:“邵老说,会将你送出G市休养一段时间,有决定好想要去哪里吗?”
被全程忽略的季衡棠显然已经开始不爽,他上前拉住江淮的手腕:“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今天这个下午,江淮由我负责,就不劳席社长费心了。”他趁机先一步拉起江淮跑开,伸手随意拦了辆出租车把人塞进去,洋洋得意地遛了。
“还是我厉害吧?”季衡棠逮到事情就爱炫耀的行径暴露,他任由脸上的口罩松落下来,还因为心情好打算给司机签名。结果司机根本不认识他,最后冷着脸拒绝了。
季衡棠黑着脸最后又把口罩心不甘情不愿戴上的模样,惹得江淮噗嗤一声笑了。
他凑在车窗前去看这个城市的模样,出租车过了大桥,穿过丛丛绿化后是沿江而建的繁华高楼大厦。夕阳折射出温暖的光辉,他开了一半的车窗,有风从外灌进车内,掀起他的发梢。
手术后凌染来看他,说是为了庆祝他的劫后余生,曾特地给他听过一首歌,叫做《(失明前)我想记得的四十七件事》。
江淮记得那首歌的最后,温柔轻快的女声低低念着:我必须全部都记得。因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会大声质问我,对着我看不见的眼睛。我会轻轻地说,我看不见,但是,我全部记得。
——在离开以前。
季衡棠问身边专心致志看风景的人:“有什么很想去的地方吗?”
“嗯……想去看看我爸。”
江尚的尸体最后并没有能运回故土。
大概对于一个生前为了理想和未来付出生命的摄影师来说,他的结局太凄惨,也没能被太多人记得。江尚在世间连一样东西也没能给江淮留下,可活着的人永远比逝者要更满怀遗憾,这似乎成了道德法则。
邵家替他在市中心的墓园立了碑,江淮每年都去好几回,也不分固定的时间段,只是想起来就跑去在江尚碑前坐一会儿,有时候会带着鲜花和酒,有时候忘了也就作罢。
季衡棠在上台阶时就已经摘下了口罩,他只与这位从未听说过的人物拜了三拜,就将时间都留给江淮,自己一人到门口等候。他站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轻轻开了机,被连续轰炸的短信吓了一跳。
循着时间划回去,直到一个小时前,他的经纪人还在铺天盖地地找他,问他为什么不开机。可那一个小时就像个分水岭,自那以后居然再没任何消息找上他。季衡棠把手机放回口袋,作为一位称职的公众人物,想必席谨河一定是在背后做了什么,才能有这样一个清静的下午。
江淮并没有逗留太久,季衡棠的存在实在太耀眼,最后两人只能打包了东西带回医院病房,嘻嘻闹闹了一晚。
医院停止访问的时间是九晚上点,席谨河在医院也是大股东,按理说不必严格遵守这项规定。但他的人确实会在那个点以后就全部撤离。九点一过,江淮悄然拉上窗帘,起身出门。尽管他跟席谨河说会在离开前有一对一的谈话,但却也从未打算允诺。
离开的时间被他悄然提前。
江淮任何人都没有知会,只是留下了给外公的信件,他拿回了公寓玄关就那样被随意他扔下的行李箱,又挑挑拣拣了几架相机三脚架和镜头,塞满了箱子,再心满意足地离开。
江淮只买了一张卧铺巴士的票,跟着人群上了车,他躺在上铺,摘下眼镜,看向窗外的方向,大脑闪回了许多场景。
周围是安静的夜,四周是远离城市后山峦蛰伏的黑色暗影。临冬的寒意隐藏其中,像是被黑暗所加持后越发壮大了自己的团体,呼啸着往这辆形单影只的大巴车袭来。冷风渗透进窗户,刺得江淮直打了一个寒颤。
遥远的地方,公路两旁的暖橙色路灯规律有致地延伸开来,在这片黑暗中像是撕开一角希望来临前的幻影,最后还是归祭于光明的尽头。
江淮只茫然地看着自己能看清的东西,最后伸出双手抱住自己两臂,蜷缩在铺位上。
那些闪回中,席谨河的影子无处不在。
黑暗中,手表秒针轻轻转了一圈,与分针时针合并跳到零点以后,迎接生命新的第一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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