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他的背上,他的后颈很凉,头发细软。从车上下来,他跑得很急,背上却不颠簸。我环着他的脖子,只觉得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醒的时候就是已经要打针吃药了。
小时候也很好笑,有一种特别执拗的自尊,硬是梗着脖子不肯哭。现在想想,哭就哭了,他肯定会拿些好吃的贿赂我的。从医院回去后,他就叫人在卧室里又加了张床,后来我就睡在那里。晚上有咳嗽什么的,他也能听见。
其实我本来很容易自己就睡的,他以为都要和明台一样要哄,就照例会讲一个,我也就听着。他讲故事的本事很高明,常常讲得我又睡不着,但又不敢告诉他,怕他再不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多有趣的故事,他把《左传》,《史记》和《资治通鉴》拆着小故事讲,每天讲一个。讲着讲着我就嫌他讲的慢,央他多讲些,他就说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就把这些书都借给我。我借来如获至宝地读起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逼得他不得不订下到点熄灯的规矩。
前几天我忽然想到这个,就同他说起,他就控诉起西式学校不重国文课的弊端来,大有一代教育家的风范。不过也确实需要感激他的,现在我还能毫不打磕地背出一些段落,全靠他的教育。
那时候刚读完《战国策》,熄了灯,他问起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答漆身吞炭。他沉默许久,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斯义苟立,死而不恨?”又没等我回答,只道:“还是先睡吧。”那时候我也偶尔问起过他的看法,他没明说过,但我知道他对谢安是十分推崇的。我们去淝水的时候,他还去古战场凭吊过。也送过一组芝兰玉树的屏风给我和明台,可惜他的那个不小心打碎了。之前去扬州玩的时候,我们买过一组绘着魏晋故事的漆器瓶,他独独留了淝水之战和归隐东山。
前些日子我收拾家里的时候收到那组瓶子了,不知道他居然带到法国来了。跟他说起这件事,他说如今只用留着那个归隐东山的了。
家里不谈政治,学校里却又不可不谈。他带我去他们学校旁听过一些课,每次有著名的学者来时,他就给我写条儿请假带我去他的大学里听课。上海离南京不远,但也要在京沪线上坐上半天。我们坐在包厢里,有时候他检查我的课业,有时候我画他看着窗外。后来这些画都集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窗外景色一年四季都有,按时间顺序理出来,倒也有趣。
他学经济,又去旁听哲学和政治学的课。那几年正是风波多时,每次去他学校里,横幅贴了满学校。从桂崇基、刘光华又到段锡朋,闹得不停歇,后来他回家来,说是学校被解散了,又过了些时日换成罗校长,总算是安定下来,这学校里也才有了读书的样子。
那次李烈钧将军去他们学校讲演。九一八事变刚过,连同我们这些中学生,都恨不能撸起袖子去前线,学校里都约了要上街游行,谴责政府不作为。我不敢将这事讲给他听,只自己偷偷在房间里写声讨书,大家说我声音洪亮,推举我来念。我认为这是无上光荣的,就欣然应允了。我同大哥说了这件事,他连夜回来接我去南京,只说有一个重要的讲演。
听完讲演,学生们都争相提问,一路听得很晚。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坐船回上海,第二天又有课,就带我回他宿舍去。宿舍里有一个人回老家相亲去了,我就睡在他的床铺上,另两个在图书馆温书,还没有回来,只怕是要通宵的。他问我一路听下来有什么感想,我一时血热,说男儿何不带吴钩,又问他的打算。他只说从没听过弟弟上了战场,哥哥却贪生怕死的事情。
我万万不敢去想他会有什么万一,立即道:“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这时候想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了?我带你来听这些,并非劝你投笔从戎,如今你也不是投笔从戎的年纪。”
“那大哥呢?”我的热情被浇上一盆冷水,又不好直接争辩,“你有什么打算?”
“读书。”
“这样的时候,怎么静得下心去读书的?”我对他的回答有点失望。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静下心来。”他说,“一个国家的复兴,不是一场战争就能达到的,战争也不是靠着学生的热血能胜利的。我今日叫你来,就是叫你看底下群情激昂的学生们的。为首的你瞧见了么?”
我瞧见了,带着绷带的。
“他上个月带领同学们举行过游行,刚被放出来的。”大哥平静道,“手无寸铁的学生想去改变时局,我肯定他们的勇气,却不能苟同他们的方式。”
我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却又十分不服气,只沉默应对。
他见我不说话,续道:“时局如此,如有一腔报国之志,总要先知道国家何处需要你报效。中国之复兴,必要向先进的文明学习,这要靠谁?靠的自然是我们这些青年。军事、经济、政治、文化,桩桩件件,于这场战争而言都十分重要。军事自不必说,仗不是用钱来打?制度上又到底怎样才适合我们的国情?并且发动群众要不要先开启民智?这些事情,不都应该由我们年轻人去做?想要报国,却只做好赴死的准备,那还差得太远了。”
我被他说得很羞愧,回去就撕掉了声讨书。虽然被人嘲笑软蛋,但心里也不觉得如何丢人。后来在他学校听了许多历史和政治学的讲座,被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激励,决心要去法国留学。同他说了我的想法,他什么也没说,只请了老师来家里教法文。再后来,我和他一并到了巴黎。
如果你有幸在年轻时到过巴黎,那么以后不管你到哪里去,它都会跟着你一生一世。
海明威这句话说得极有道理。这几年,是我一生中变化最剧烈的时候。从隐瞒到并肩,从学生到战士,从兄弟到至爱,不管我今后去向何处,死生不顾,这段巴黎的时光必是深入骨髓,不可磨灭的。
第一次收到女孩儿的情书是在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心里头很乱,心里头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又不敢告诉他,怕他难过没教好我。所以想借着和女孩儿的交往,把这些心思都压下去,就跟他说我要同这个女孩儿约会了。
他怕我不会讨女孩儿喜欢,又是教我选红酒,又是叫我换另一个颜色外套。其实我比他想的要游刃有余得多,只是他还是拿我当小孩子。我同那个女孩儿坐下来没吃多久,我就想离开,因为满脑子都是他。和女孩儿道歉后,我送她回去,然后折回去,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出门的时候就在看第四版,现在还在看第四版。
“怎么样?”他问我。
我说不怎样,他就笑我没学到他,见我表情不佳,又放下报纸过来拍我的肩,只说多练练就好了,叫我别担心,又十分难得地狠命夸了我一通,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不要担心没有姑娘喜欢之类种种,我心里又笑又气:笑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气他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我这样喜欢他。
在维也纳的时候,他以为我睡着了,在我鼻子上亲了一下。
我差点要跳起来,只是因为自己已经加入组织,怕牵连他,就强忍着装醉,只想他将我和明台一样架回屋里,好趁机抱抱他。他却半天没动,我又不敢睁眼,只觉得他抓了很重的被子盖到我身上,又闹出很大动静搬了火盆过来,叫我们就这样在外头呆了一晚,冻也冻死我,全靠心里暖和,将就一夜。
情之一字,最怕一发不可收拾。再往后,到如今,真的不可收拾了。
前几天我收拾回上海的行装,问他要不要将这房子卖掉,他却从花木市场买了棵小白杨,种在院子里的湖边,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树能长成我们院子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知道他想给自己留个念想,说不定我们还能回来。
念想这东西,留着就留着吧,说不定哪天就真实现了,凑在一起回忆的时候,还会觉得很有意思。便是没实现,死了,也是因着同一件事,也是死在同一片土地上,我同他一起,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第35章人非草木
刚回法国的时候,院子里都是杂草。我说叫人来收拾,他却嫌人工贵,买了一台除草机回来。那周我也没有课,就陪他一起收拾,折腾了整整一上午才把草给除干净。因为怕杂草再长起来,我们买了些花草回来。
买了许多茶花,我说他这是要排《茶花女》的节奏,他只说茶花开得大,又高,看上去好养。他喜欢白色的,瞧着是很清雅的样子,只是我疑心它们明年就开不了——我和他都没有什么养茶花的经验。早年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家养了白宝珠和红牡丹,都是阿香在料理。之前是有一株花牡丹的,是明堂哥去云南出差时带回来的一本,颜色很特别,我想着阿诚没见过,就问他要了来。后来被明台踢足球的时候一脚踩歪,找了花匠过来也回天无力。
现在的茶花名字都多了许多,什么巴黎之歌,大菲丽丝之类的。本来阿诚还拽着那个花匠问许多,后来发现已经不可能认全了,只能作罢,就看着眼缘买,名字品种也不管,每个颜色买一样,就拿颜色区分。
我担心只种花单调,问店家要了荷花种子,临走又看见他的门口的几棵松柏的幼苗,随意丢在地上,显然是无人问津。问他要,他又抠抠索索不肯给,最后和茶花一起凑了整带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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